第四十三章 整軍

  當征糧隊返回辟雍的時候,遠遠看到了在大門口徘徊的糜晃。

  陳有根這個腦子永遠缺根弦的粗漢頓時笑了,道:「糜督護像個等待夫君歸家的小娘子一樣,可憐兮兮的。」

  這個笑話太冷,沒人跟著一起笑。除此之外,他還收穫了一記刀鞘擊打,老實了。

  老陳手底下也有九個兵了,都是精挑細選的,比較勇猛。

  人人有鐵鎧,各配一具弩機,一半人使用重劍作為主武器,另一半人暫時沒配齊這玩意,還用環首刀湊合著。

  他們既是督戰隊,也是邵勛的非公開親兵,負責保護他的安全。

  這是庾亮提出的建議。

  上次戰孟超部,邵勛身上多了一道傷口。雖然不大,但看著較為危險,稍微偏一點,就奔著心臟去了。而這,已經是他近段時間以來的第三個傷疤了。

  如果他能在長年累月的征戰中活下來,並且有所成就的話。年老的時候,或許可以拿這些傷疤來教育子孫。

  話都想好了:「你們老爹我出身寒微,年少時便從軍征戰,歷經數十年方有今日成就。其間諸多艱難,歷歷在目,光從我身上取出的箭頭,就不下一百個……」

  想想蠻帶感的。

  「督護。」邵勛快走幾步,上前行禮。

  糜晃拉住了他的手臂,神秘一笑,道:「有要事相商。好事!」

  「督護,你這是——」邵勛看了看糜晃的臉色,小聲問道:「服石了?」

  糜晃老臉一紅,點了點頭。

  邵勛無語。

  剛打贏第一階段,第二階段正處於艱難的相持時刻呢,你們就聚眾那啥,可真行啊!

  「督護,五石散還是少碰為妙。堅守城南這三個月,你並未服石,不也挺好麼?」邵勛勸道。

  糜晃有些尷尬,嘟囔了句:「一開始也挺難受的。」

  邵勛見了他的臉色,心下有些懊悔。

  最近被人捧著、吹噓著,心態有點飄啊。剛才那話,他覺得是規勸,但如果換個心胸狹窄的人,聽在耳朵里,可能就是教訓了。

  確實不應該。

  但說都說了,以他的脾氣,也不可能往回找補,只能以後注意點了。

  好在糜晃沒有介意,一邊往裡走,一邊嘆道:「確實該戒了,不過今天來找你不是說這事。」

  他很快把邵勛拉到一個角落,低聲道:「何倫、王秉已經募到千餘兵,這些兵將與我部歸併在一起。」

  「你先別急,我說過,不是壞事。」見邵勛臉色不虞,糜晃立刻說道:「此番鎮守城南,仗打得漂亮,作為幢主,我也是有功勞的,司空打算獎賞我。」

  「我向司空推薦了伱,認為以你的才具,當個幢主綽綽有餘。恰好司空對你的印象也很好,特地向我詢問你的文才如何。據我私下裡打探得知,他可能會讓你當中尉司馬。」

  「你也別捨不得那點本錢。這次部隊整編是個很好的機會,過了這個村,可就不一定有這個店了。機會難得啊,有些事情,不能硬頂的。」

  糜晃一口氣說完,然後看著邵勛。

  「原來如此。」邵勛緩緩說道。

  「不過大王還沒徹底答應你當中尉司馬,你可知為何?」糜晃問道。

  大晉朝的一個宗王封國,內部還是蠻複雜的。

  簡單來說,內史是最高行政長官(第五品),主管王國民政、司法、稅收、教育等事務,同時監督宗王。

  內史由朝廷任命,屬吏自辟。

  內史是政務官系統。

  政務官系統之外,還有事務官系統。

  最主要的便是三卿了,曰郎中令、中尉、大農(第六品)。

  中尉典領王國兵馬,負責軍隊建設、領地保衛等工作。

  中尉下面有諸軍將軍,無論領兵多少,皆六品,相互間無隸屬關係,但都受中尉節制。

  如果是大國,還會設中尉司馬一員(第八品),有的次國也會設此官職,主要負責軍隊人員招募、罷遣、撫恤、賞賜,協助訓練、監察軍紀以及提供軍事建議等。

  嚴格說起來,這是一個文職武官(八品),品級低於中尉(六品)、諸軍將軍(六品),但說出去比幢主好聽。

  中尉、中尉司馬、諸軍將軍都由朝廷任命,屬吏則自辟。

  東海以前是小國,現在變成次國了,中尉司馬可設可不設,就看司馬越的心情了。

  「中尉司馬之事,還請督護示下。」邵勛虛心請教。

  中尉司馬雖然是小官,但對沒有出身的普通人而言,非常不容易。

  當年苟晞得司隸校尉石鑒欣賞,破格提拔,也才當了個小官。

  沒有貴人首肯,自身又沒有門第,想當官真的很難。

  第一步是最難跨越的。

  跨過第一步後,阻力就要小很多。

  「看你出去找糧食,想必也知道一些事情了。」糜晃嘆了口氣,說道:「洛陽存糧不多了。千金堨又為張方破壞,宮中飲水都困難,軍民士人也差不多。初時或能忍受,但幾個月了,何時是個頭?再加上長沙王橫徵暴斂,豪門士族亦不得免,心中怨憤。司空這會整兵……」

  說到這裡,他下意識瞧了瞧四周,見沒人靠近,遂道:「這兵——有大用!」

  好傢夥!邵勛不知道該怎麼描述自己的心情。

  他早就知道,司馬乂不斷打勝仗,但沒從根本上改變局勢。

  或許,也就大頭兵們在傻樂,覺得自己殺得痛快,敵人潰不成軍,都不敢野戰了,只能龜縮在營壘里。

  但滿朝文武、世家大族是什麼態度?

  三個月前,洛陽存糧是機密,可能東海王都不知道具體數字。

  後來慢慢泄露了,但僅在高層之間傳播。

  三個月後,下級軍官都知道了。

  再加上張方堵塞千金堨,截斷了洛陽大部分用水來源,搞得大家只能排隊打井水,供應還很不充足。時間一久,不光官員士族不滿,受影響最大的普通百姓怕是罵得更厲害。

  這個時候,邵勛愈發覺得當初司馬乂犯了嚴重的戰略錯誤。

  第一次錯誤是開戰前,沒有調集精銳的洛陽中軍主力,先行打垮早到半個月的張方。

  張方的兵不多,總共只有七萬人,還是分批抵達,結果你就派了個皇甫商,帶了萬把成色可疑的兵馬,還被張方擊潰了。隨後添油戰術,再徵發了一批洛陽丁男,二次戰敗。

  這時候,河北大軍也來了,司馬乂錯失良機。

  第二次戰略錯誤就是建春門之戰了。

  大勝之後,沒有勇氣壓上主力,趁勢與主帥失能,還沒調整過來的河北軍決戰。到了這會,人家主力深溝高壘,截斷驛道、河流,另派小股兵馬出擊騷擾,已然難以撼動。

  或許有人會說,還有南方呢。

  但邵勛所部駐守城南數月,真沒見到豫州方向有資糧輸送過來。

  許昌都督司馬虓也不知道在幹什麼,或許在荊州平亂?資源全用到南邊去了?邵勛不太清楚,他地位太低,沒人告訴他原因。

  再者,司馬虓乃至各地都督、刺史也不是傻子,你說自己連戰連勝,有何憑據?

  洛陽城不還是被圍著麼?

  從外州官員的視角來看,你司馬乂就是處於嚴重的劣勢之中啊,還特麼沾沾自喜,發各種捷報,騙人有意思嗎?

  「你明白了?」糜晃看著邵勛的眼睛,問道。

  「大概明白了。」邵勛下意識撫了撫刀柄,說道:「謝督護提點。」

  左不過是要他賣命,現在債多不愁,無所謂了。

  見邵勛面不改色地談論「大事」,糜晃心中是真的佩服。

  司馬氏是皇族啊!

  你聽到的時候,手還特意撫到刀柄上,這……

  「司空整軍之事,看來難以避免了。就是不知,怎麼個整法?」邵勛壓根沒關心糜晃心中的驚訝,轉而問道。

  「還是我之前說的,上下兩軍、六幢、三千人。」糜晃回過神來,收拾心情道。

  「咱們這邊的人,會怎麼整編?」

  「肯定是要編進去的。」糜晃眉頭一皺,道:「只能看著辦了。你不是要放散一批人嗎?趁早辦理吧。如果整軍完成,他們想走也走不掉了。至於那三隊孩童少年……」

  「這些不便罷遣。」邵勛有些尷尬地說道。

  開玩笑,他花了太多心血在這些人身上。

  你知道半夜起身,巡視營舍有多麼辛苦麼?

  戰場上的傷馬、死馬以及搜羅到的豬羊大批量宰殺,至少三分之一的肉、湯給了孩子們。

  教他們認字、學習算術所花費的精力,更是沒法細算。

  還有操演、整訓,都要比其他隊上心。

  老子把他們視為真正的本錢!

  「邵郎君,你不要像個護雛的老母雞一樣。」糜晃語重心長地說道:「難道你就一輩子當個督伯?我實話和你說,這也是不可能的。你總要升官,總要往前走的啊,不然被人隨手捏死,你願意嗎?而且,中尉司馬能替你擋災,宜細思之啊。」

  邵勛默然。

  糜晃這是掏心窩子和他說話了,做到這一點不容易,反正他認識的士人中,只有糜晃能這麼坦誠。

  但他確實不願放棄這些孩子們,如果能將他們都轉為募兵,那就再好不過。只是,難度不小,操作起來很複雜。

  這就是地位太低的壞處。

  你的心血,別人能輕易奪走、毀掉。而且他還沒對不起你,給你升官啊,這都不要?

  「可有解法?」邵勛看著糜晃,誠懇地問道:「如果有,但講無妨。哪怕需要殺什麼人,都可以……」

  糜晃心中一個激靈。

  這個小郎君是真狠啊,司空都不敢殺司馬乂,最多囚禁了事。

  「我再想想。」糜晃皺了皺眉,道:「整軍也沒那麼快。不過,你先跟我回一趟城,司空想見你。」

  「為何見我?」

  「誰讓你殺孟超殺得那麼盪氣迴腸?」糜晃笑了,說道:「司空現在就缺好刀,當好刀子吧,很多人想當刀子還沒機會呢。如果事情辦得漂亮,幢主是沒問題的,中尉司馬的希望也很大。」

  「行。」邵勛應道。

  糜晃剛轉過身去,想了想後,猶豫再三道:「如果實在不行,整軍的時候,我去爭上一爭。」

  邵勛一聽,大為感動。

  糜晃說得含糊,但意思很明了。他可以放棄在幕府里升職,或者出任地方官的機會,與何倫、王秉爭一爭這支部隊的主官。

  此時並非文武殊途,事實上文官、武官沒有明確的分野,糜晃都可以做。

  「別那副表情了,兀自像個娘們,哈哈。」糜晃拍了拍邵勛的肩膀,說道:「我家門第不高,外放當不了什麼大官。我想過這事,東海國中尉這個職務,也是可以爭一爭的。」

  「督護有哪些競爭者?」邵勛沉聲問道。

  「幕府左司馬、右司馬、諸位參軍事、上軍將軍、下軍將軍,都有可能。」糜晃說道:「其實,王導之類的高門子弟看不上東海中尉,也就劉洽、何倫、王秉之輩會與我競爭。」

  「如何能壓他們一頭?」邵勛追問道。

  「見機行事吧。」糜晃沒有正面回答,只說道:「走吧,回洛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