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轉變

  正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

  鄴師一片愁雲慘澹,從主帥陸機往下,諸將默默舔舐傷口,城南的王師則陷入了歡樂的海洋。

  「督伯回來了。」

  「快快出門迎接。」

  「這麼多年,竟沒看到過如督伯一般勇猛之人。」

  「督伯是真男兒。」

  吵吵嚷嚷之中,邵勛沿著平昌門大街南行,然後橫穿過明堂,取來時的路線返回辟雍。

  沿途不斷有軍士匯集而來,甚至還有少量潰散後躲藏起來的司州世兵、洛陽中軍以及其他什麼地方的軍士。

  有百姓打開房門,躬身行禮,這是感謝他們驅殺亂兵,令他們不至於陷入困厄。

  陳有根撇了撇嘴,道:「先前不敢露面,現在倒不怕了。記住了,邵督伯斬殺賊將孟超,解爾等於危難,千萬不要忘了。」

  「豈敢,豈敢。」百姓紛紛回道。

  還有大家族遣僕役過來詢問,「邵督伯」是哪家子弟,是否出身魏郡邵氏。

  魏郡邵氏是河北一個小姓士族。有邵乘者,武帝時任散騎常侍,乘子續,質樸有志,通經史,曉天文,在魏郡名聲不小,現為成都王司馬穎參軍。

  陳有根聽了還沒什麼反應,一路迎接而來的庾亮卻悄悄扯了扯邵勛的衣角,低聲道:「魏郡邵氏子弟邵續正仕官成都王幕府。」

  邵勛一聽就明白了,這不是給我挖坑麼?隨即哈哈一笑,道:「我出身東海,如何扯得上魏郡的關係?怎麼不說我是吳人?昔年吳將邵顗率部降於羊太傅(羊祜),好像就安置在徐州吧?老實說,我還不屑於扯上這些關係。大丈夫橫刀立馬,馳騁天地間,建功立業,取自於一刀一槍,何必攀附假親戚?」

  「督伯又豈是貉奴可比?」庾亮笑了笑。

  邵勛明白就好。

  這年頭,攀附親戚的人不在少數。有些大家族,出於種種原因,並不介意這種事情。如果魏郡邵氏願意認這門親戚,將邵勛之名列於族譜之上,對軍戶出身的他助力不小——當然,魏郡邵氏這會未必願意這麼做,因為邵勛的價值還不夠大,即便他已經表現出了驚人的勇武。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事關家族存亡的事上,有些規矩、臉面、傳統就不值一提了。

  剛剛被張方禍害的弘農楊氏,你不妨遣人問問,如果有個姓楊的外人勇武絕倫,領大軍無數,可以庇護他們安全,願不願意認下這門親戚——以前或許自恃清高不願意,但現在麼,哈哈……

  庾亮突然想起了自己家。

  話說,如果能讓潁川庾氏與邵督伯結下善緣,今後一定會有好處。

  夜幕漸漸落下,四野之中一片寂靜。餘下的只有鏗鏘的腳步聲,以及時不時傳來的呻吟慘叫聲,辟雍已經遙遙在望。

  次第匯集而來的軍士超過了五百,鬼知道從哪鑽出來那麼多人。不過無論是老部下還是新來的,都面有紅光,喜氣洋洋,眾星捧月般拱衛著邵勛。

  這是他們的核心,是他們的靈魂,帶他們打了兩次酣暢淋漓的勝仗,讓大家在這個殘酷的世道之中活到了現在。

  如臂使指,現在可以做到了。不會再有人嘰嘰歪歪,不會有人陽奉陰違,實打實的威望擺在那裡,無人可以動搖。

  辟雍很快就到了,大門外擠滿了留守的少年們。

  當他們看到渾身浴血的邵勛輕盈地躍下戰馬時,情不自禁地發出了熱烈的歡呼。

  「督伯萬勝!」陳有根受氣氛感染,咧嘴大笑道。

  「督伯萬勝!」軍士們也跟著熱烈歡呼起來。

  有人用矛杆敲擊地面,有人拿刀敲擊著大盾,還有人高舉雙手,臉上的笑容燦若星辰。

  邵勛伸手下壓。

  如同按下了開關鍵一樣,軍士們很快停下了歡呼。

  「請幢主遣人至開陽門報捷。」

  「繳獲之財物清點造冊,按職級、功勳分發賞賜。」

  「器械、甲冑按需發放,新來之人編組成隊,嚴申軍紀。」

  「宰殺傷馬、牛羊,遍饗全軍。」

  說到這裡,邵勛頓了頓,補充了最後一句:「有我在,賊眾易破耳!」

  比方才還要熱烈的歡呼聲驟然響起,直衝雲霄。

  ******

  打了勝仗,大家的情緒都比較激昂。

  跟著出戰的士兵在喝完肉湯後,渾身暖洋洋的,眉飛色舞地向圍攏在周圍的百姓講述著督伯的光輝形象。

  百姓們也愛聽。

  他們要麼是潘園撤下來的莊戶、工匠、雜役、僕婢,要麼是開陽門大街附近的留守大戶子弟及家人,邵督伯越神勇,他們的安全越有保障。因此,即便聽到某些明顯過譽的話,多一笑置之,樂呵呵地繼續聽著。

  糜晃的心情比所有人都好。

  作為邵勛的直屬上級,他是可以分潤功勞的。司空若知曉,當會委以重任。

  撿到了一塊寶貝啊,糜晃笑得合不攏嘴。

  自從結識邵勛後,他感覺自己在司空幕府內的前程可以重新規劃了。

  以前不敢想的事情,現在可以嘗試去做。

  以前不敢考慮的職位,現在可以競爭下。

  想到此節,糜晃有些唏噓。

  司空也只有在聲名不顯、人才匱乏的時候,才會用他以及劉洽這類人,畢竟自家人知自家事,如果不是東海士族的身份,能當幕府督護嗎?

  而隨著司空幕府的外來人才越來越多,糜晃總感覺有心無力,似乎沒法和那些一時俊彥們競爭,漸漸要被邊緣化了。

  現在似乎時來運轉了?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邵郎君,今日斬將殺敵,何其雄烈,我看敵軍不過爾爾,不如休整幾日,再行出師……」糜晃喝了一碗酒,滿面紅光地說道。

  邵勛一窒,合著你當我是李嗣業、馬璘那種猛男啦?

  糜督護飄得比我還厲害啊。

  「督護,如果孟超所部並未攻城,且人員齊整,有三千眾,我拍馬沖陣,會是什麼結果?」邵勛問道。

  「這……」糜晃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

  「會死!」邵勛嚴肅地說道:「今日孟超只有千餘眾,且全軍敗退,無有戰意,我策馬追殺之時,超左右不過寥寥百餘人,且多為驚弓之鳥,一鬨而散。如此,我才逮住機會,斬殺孟超。咱們的兵,比孟超強得有限,萬不可驕傲自滿,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裡啊。」

  猛將不是莽夫,除非實在沒辦法,臨危受命之下不得不衝鋒,其他時候心裡都有一桿秤,知道什麼時候能沖,什麼時候不能沖。

  香積寺之戰時,李嗣業扒了衣甲,手持陌刀,肉袒衝鋒,砍得安史叛軍人仰馬翻。

  但怛羅斯之戰敗退時,他卻用木棓把擁擠在山路上的拔汗那蕃兵砸落山谷,讓他們別擋自己逃命的路,為此還被段秀實批評了,不得不留下來斷後。

  那時候他為什麼不衝鋒?人家心裡有逼數啊。

  戰場裝逼是一門高深的學問,沒有項羽、冉閔、夏魯奇的硬實力,就要多留幾分心眼——這三位,是史書上僅有的記載著單場戰鬥中單人達成「百人斬」成就的猛男。

  糜晃一聽邵勛的話,心下訕訕,誠懇道歉:「晃實不知戰場兇險,今後定會慎言,免得貽笑大方。」

  「督護言重了。」邵勛道笑道。

  「不知郎君接下來會怎麼做?」糜晃試探性問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抓緊整訓部伍吧。」邵勛說道。

  打了一場漂亮的追殲戰,他現在的威望很高,正好可以從內到外好好整頓一番有些雜亂的部隊,能少很多麻煩。

  「是極,是極。」糜晃聽了連連點頭。

  心中卻在想著,有前後兩場勝仗墊底,功勞其實比較耀眼了。

  聽聞王秉在城西吃了一場敗仗,兵眾大部潰散,兩相對比之下,自己或許能得到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說起來,都是邵郎君拼死奮戰帶來的好處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看著眼前這位英姿颯爽、勇武絕倫的少年,糜晃愈發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