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起風

  船隻划進了蘆葦盪,驚起一片野鴨。

  船上幾人立刻不敢動了,盡皆伏低了身子,面現緊張之色.彭陵摸出了一把短刀,嚴密戒備著。

  其他幾人有樣學樣,摸出了步弓、環首刀、盾牌,屏氣凝神許久之後,蘆葦盪內外已經一片平靜,沒有絲毫異樣,幾人才鬆了口氣彭陵收起短刀,以目示意,然後率先下了船,趟著沒膝的渾水,悄悄上了岸。

  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一同上了岸。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彭陵覺得匈奴人的守御越來越嚴密了,這裡是頓丘,按地界來說屬於衛縣,去年被石勒占據。

  對岸的靈津駐防著充州軍後營五干眾,曾經挫敗過石勒的一次渡河企圖,隨後長達三個月沒有任何動靜。

  雙方隔河對峙,相安無事。

  但大軍不渡河,斥候還是會過河的。

  彭陵是充州軍後營的一員,從郎陵屯田軍調過來的,充任隊主。此番奉命渡河北上接應斥候回返,對他而言還是第一次,只是,已經到了約定的地點了,斥候在哪?

  河畔有個小村子,嘈雜之聲不斷。

  彭陵就有些奇怪,他也是從河北南下的,對這些黃河邊的鄉村再清楚不過了。

  連年戰亂之下,壓根就沒幾個人。

  聽聞太守樂謨還把能撤的都撤走了,這般嘈雜卻是何故?

  驀地,風中飄來一股熟悉的味道他鼻子嗅了嗅,掙扎猶豫了一會,悄悄出了草叢,摸到了大路上。

  果然,這是新鮮的驢糞。

  他往前走了走,又看到了一堆光滑的驢糞蛋子再往前走,還有。

  他甚至遠遠看到了橫七豎八停在村頭的幾輛大車有人躺在車上睡覺,有人倚靠在車廂邊閒談幾棵大樹下栓著馬兒,看那鞍飾以及鞘套中插著的弓梢、短劍,絕對是經制騎兵的坐騎。

  他不敢看了,悄悄退回了草叢中,回到了出發地,「隊主....」少年喊道彭陵凶光一露,直接上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嚇得半死,但在彭陵兇惡的目光中,又不敢掙扎,只能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彭陵鬆開了手,輕聲道:「休得大聲叫,這次給你吃個教訓,下次記看了。『少年連連點頭。

  彭陵手一揮,帶著少年回到了船上。

  彭陵二人走後,村中出來數騎上了驛道後,正待奔馳,領頭一人卻揮手停了下來他看著路上及草叢中濕漉漉的腳印,久久不語。

  彭陵回到船上後,眾人立刻詢問:「如何?」

  彭陵沉默了一會,道:「天色將晚,這還沒回來,應是回不來了。走,不等了!」

  有人不同意:「最近好多斥候沒能回來,上頭急死了,若咱們來了就走,卻沒接到人回去如何交代?」

  「死人怎麼接得回去?「彭陵冷冷問道這......問話之人無言以對「若換去年,我早就一刀捅死你了。」彭陵收起短刀,堅決地說道:「走!」

  幾人紛紛應命,開始划動小船,離開蘆葦盪而就在此時,數支長箭破空而來,嚇了眾人一跳。

  「盾!」彭陵低吼一聲。

  少年下意識舉起一面盾,遮護住櫓手。

  另一人也舉起了盾。

  箭矢越來越密集了,河岸邊還響起了呼喊聲和馬蹄聲。

  船上已有一人中箭,捂著肚子慘呼不已。

  彭陵面色不變,依舊死死盯著漸漸遠去的蘆葦叢。

  一支箭矢從他頭頂飛過。

  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梢梢伏低了身子其他人有樣學樣,紛紛扒著船幫,伏了下去。

  船隻漸漸飄遠了。

  箭矢力道不夠,紛紛落入水中。

  片刻之後,數人出身在蘆葦叢中,趟著齊腰深的水,往前追了幾步,見實在夠不著之後,終於情悍地放下了弓。

  「匈奴人在運糧。」彭陵突然說道他們也秋收啊?」少年放下盾,傻乎乎地問道彭陵懶得理他,自顧自看著北岸。

  人一旦有了牽掛,就會煩憂。

  彭陵已經成家了,就在鄄城有人家死了男人,寡婦帶著孩子,而他死了妻兒,久而久之就湊在一起過日子了。

  而且寡婦懷孕了,是他的孩子。

  這讓他有些許多牽掛,不再像以前那般兇狠了。

  同時,這也激發了他的鬥志。.co他的人生似乎又有了自標,不再渾渾噩噩了,他不想鄄城再遭受戰火,讓妻兒擔驚受怕,但他知道這只是奢望罷了。

  有些事情,不是他能控制的。

  這個世道,沒用的人身居高位,總是把事情搞砸,包括宮裡的那位要是能宰了他就好了。

  船隻劃到對岸時,天已經黑了。

  彭陵沒有耽擱,囑咐手下把傷者送往醫官營地後,他帶著少年一起,直奔幢主營房。

  ******深秋的河內大地上,萬馬奔騰,氣吞萬里沁水之畔,一座巨大的氈帳被搭了起來妙齡少女們進進出出,端著各種食器,忙忙碌碌,大帳外,沁水兩岸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牧草來自草原的少女發出驚嘆的聲音。

  她們被部落進獻上來,服侍大漢權貴,還是第一次來到河內,更是第一次見到長得如此高大的牧草,與沙中那些矮小貧瘠的同類完全不一樣。

  一位身材單薄的少年走了過來,輕輕拍了某位少女挺翹的屁股。

  少女像受驚的小鹿般跳了開去,然後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少年開罵。

  少年相貌清秀陰柔,雖然滿臉邪淫之色,卻不善言辭,被少女罵了幾句後,走開了。

  正在河畔擠奶的婦人見了,連忙說道:「干萬別招惹他。他是大王最喜歡的男寵。」

  少女「啊」的一聲,然後飛快地捂住了嘴。

  堂堂大漢河內王,什麼樣的女人不可得?怎麼會喜歡男人呢?

  大王喜歡美人,無論男女。」婦人說完便低下了頭,繼續擠奶少女也走了過來,蹲下身子一起擠。

  聽說大王馬上就要離開野王了?」少女問道婦人指了指河對岸正在牧馬的軍士,說道:「他們什麼時候走,大王就什麼時候走。」

  那可是好多人啊。」少女雙臂伸展開,仿佛在形容「很多」一樣。

  婦人笑了笑,道:「這次來了如許多的大官,肯定人很多啊。」

  「你也沒見過這麼多人嗎?」

  沒見過。」婦人搖了搖頭,道:「陛下連金帳都賜下來了,諸部頭人皆來會盟,這場面好些年沒見了。」

  你是中原人鳴?」少女突然問道婦人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嘆息良久,然後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道:「我家就在鄴城,離此不遠。」

  「哦。」少女也不知道郵城在哪裡,只下意識覺得不太遠,二人擠完一桶奶後,少女便將其提走了。

  婦人站起身,證證地看向東方。

  其實很遠了,什麼都看不到,但她就是想看,東面馳來了百餘騎,走在最前面的人人朱紫,一看就是大官,鎮西將軍單征、安西將軍劉雅、中護軍靳准.....一個個都是虜庭大員。

  婦人收回目光,繼續幹活。

  年少時聽父兄議論,提及匈奴,皆搖頭嘆息,言朝廷但引胡人入中原,卻不編戶齊民,加以管束一一所謂編戶齊民,不是你統計一下戶口就行的,而是得打破其上下組織,讓牧民不再聽頭人的話,而是聽官府的話,如此才是真正的編戶齊民。

  她被擄來匈奴好幾年了,就這幾年的觀察下來,匈奴是越來越回去了。

  一個個部落被他們招誘過來北方草原上每年都有數種乃至十數種部落南下,充實匈奴各部人口一一這種事情,似乎國朝以來就沒斷過,每年都有。

  新來之人愚味無知,但以射獵、遊牧為業,不事稼久而久之,匈奴卻是越來越野蠻了。

  而他們的野蠻,必然也會給中原百姓帶來巨大的災難「唉。「婦人嘆了口氣,心中難受,轉身繼續幹活了。

  十餘騎朱紫官員遠遠下馬,然後說笑著來了金帳。

  不一會兒,金帳內外更加忙碌了。

  一隻只羊被拉了過來,當場宰殺、烹製。

  酒也拉來了一車,牧奴們搬來搬去,奔走不休。

  天空有鷹在飛,地上有騎士在射獵數百里沁水沿岸,到處是成群的馬兒,幾有十餘萬匹,低頭啃食著已漸漸枯黃的牧草。

  曾經盛產青城稻的河內郡,竟然已化為巨大的牧場是哩,在漢代的時候,這裡本來就有規模龐大的牧場,但到了此時,放牧的人卻又不一樣了。

  鷹振翅南飛,掠過黃河。

  大河兩岸,一片寧靜。

  從河南望向河北,幾乎看不出任何異樣。

  唯有北岸時不時出現的游騎,讓人依稀記起此時的晉、漢雙方還處於戰爭狀態。

  「鳴一一」蒼涼的角聲響起,寧靜的河面上,出現了一支龐大的船隊。

  角聲就是命令。

  一支規模不小的車隊出現在了岸邊。

  長槍森嚴、甲士林立,一面面旌旗戰旗飛舞,仿如將士們那高昂的士氣。

  船隻排著整齊的隊列,逆流而上,直入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