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隻順流而下,一日便進入陽夏境內。
「自扶溝而下,至陽夏,又至陳縣、項縣,二三百裡間,連營數百,農官兵田,雞犬之聲,阡陌相屬,壯哉。」秘書丞傅暢站在船頭,看看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田野,心情不由得激盪了起來。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自被太尉王衍勸說離京之後,他是走河南、滎陽、陳留這條路線過來的。
河南郡就不用說了,粟苗生長關鍵期遭到匈奴騎兵破壞,眼下已到收穫時節,田裡稀稀拉拉的,歉收很嚴重。
滎陽比洛陽好得有限。
陳留北部與滎陽差不多。
唯至陳留南部的尉氏、扶溝等地查訪時,方見到點令人欣慰的秋收景象。但選荒的農田、長滿荊棘的村落、稀疏的炊煙依舊讓他很難過目扶溝乘船南下,進入陳郡的陽夏、陳縣、項縣地界時,一切大變樣,正如他方才說的,「農官兵田、雞犬之聲、阡陌相屬」,雖然可能離太平盛世年景還有不小的距離,但在到處是廢墟的中原大地上,真的很不錯了。
田地裡面到處都是人,奮力揮舞看鐮刀,臉上洋溢看真心的笑容收割完畢的由地中,孩童們認真地拾取看遺穗,不浪費任何一粒糧食。
婦人特意做了比較「紮實」的午飯,連帶看涼水一起送到地頭,高聲招呼看自家男人過來吃飯他們從天沒亮就出門收割了,一直到這會還捨不得停下。
八月的天氣還是比較熱的,正午時分就該在樹蔭下好好休息。待到日頭沒那麼毒之後,再下地幹活一一目古以來,披星戴月搶收糧食並不全是為了赴時間,日大實在太熱了。
不過,經歷過「人相食」的男人們又怎麼可能聽她們的話?他們恨不得現在就把糧食全部收割完畢,然後看看冒尖的糧囤,呵呵傻笑。
傅暢也在呵呵傻笑。
他身上具備這個時代士人的一切要素他曾與王尼、胡毋輔之、王澄等人一起在馬既飲酒,善於清談,放達適性,容易感動,沒那麼功利一一當初,在衛將軍梁芬面前,閻鼎就太想進步,傅暢覺得能去南陽固然欣喜,去不成亦可接受「世道,南陽可有此盛景?」邵勛走到他身邊,笑問道。沒有。」傅暢如實答道:「王如賊性不改,大肆擄掠。羊暴虐凶戾,動輒屠戮。梁公鎮宛後,厲行安撫,盡力消彈居民、流民仇怨,然時日尚短,未見得成效。」
「哦?梁公竟然想消彈居民、流民仇怨?「邵勛故作驚訝道梁公召集南陽士人,令其交出無法耕作的土地,賜予關西流民。又開邸閣放糧贍之。」傅暢說道:「梁公亦曉諭流民,令其勿得攻殺居民,違令者斬。」
梁公這是兩面不討好啊。」邵勛說道傅暢聞言嘆息一聲,道:「梁公亦知此事難行。但他說總得有人做惡人。關西流民困苦不堪,急需安頓下來。他需要向南陽士族豪強要糧食,賑撫流民。另者,南陽經歷了王如、侯脫之亂,戶口大減,居民委實耕作不了那麼多田地,不如賜給流民。流民有了餬口的糧食,有了地,又怎麼會造反呢?」
邵勛聽完,「唔」了一聲。
傅暢說得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可真不簡單。
很多人總以為想出一個辦法,發個文件,下道詔書,事情就完成了,搞得像在玩遊戲一樣。但真具體實施起來,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讓事物走向偏離初衷,甚至背道而馳梁芬在南陽玩這些,靠的是他帶過去的軍隊,靠的是他在關西流民中巨大的聲望現在的流民,不是無組織的饑民,而是由關西豪強、士族、官員帶隊的流浪大軍,有那麼幾分乞活軍的味道。
這種流民組織,還真的只適合梁芬這種人來鎮撫邵勛去了的話,頂多把流民擊敗,但沒法像梁芬那樣輕鬆收服。
聲望是關鍵邵大都督這張臉,還是在豫西比較好使他基本可以斷定,如果再不插手干涉南陽局勢,梁芬將變成一個超大號王如,偏偏他還代表著朝廷,是合法的。
花點時間整合一下的話,南陽士族最後多半還要捏看鼻子和梁芬合作。
一個新的方伯就誕生了,還是有基本盤的那種邵勛覺得天子不一定能想到這麼深,他多半是瞎貓碰到死老鼠,為了噁心自己,恰好在正確的時間,把正確的人放到了正確的位置,「梁公真是悲天憫人。「邵勛感慨道。
船隻漸漸慢了下來,然後停靠在一處小河灣內,船上眾人分批下船。
邵勛走在前頭,繼續方才的話題,道:「匈奴入寇甚急,梁公怕是難以實現他的壯志了。」
「陳公來了!」
「陳公!」
「陳公在上,受仆一拜!」
『今年豐收了,此皆仰賴陳公。」
百姓們看到邵勛前來,在營正、隊主們的帶領下,紛紛拜倒。
有小孩子傻乎乎地站在那裡,也被爺娘拉倒在地原本充斥著笑聲的原野頓時靜了下來,唯餘風吹粟浪的聲音。
傅暢看得面色一變。
傅暢身後還有幾人,多為皇甫氏、梁氏、傅氏年輕一輩的子弟,見了亦面面相.三百裡間,村落連著村落,農田挨著農田,聽聞有四萬六千餘家百姓、近十三萬口入這些百姓,只聽令於陳公,是他鐵得不能再鐵的一一國人?
邵勛瞄了他們一眼,腳步不停,走入由野之中,拉起幾人問話。
營正、隊主們圍了過來,神色激動。
傅暢遠遠看著。
那一襲紅袍在田野間穿行無阻,許多人自發地跟在他後面,爭相說看什麼。
他走到哪裡,哪裡的百姓就拜倒在地你可以笑那些百姓愚味無知,但經歷過人間地獄的他們,怕是只會用看傻瓜的眼神看著你。
「世道。「胡毋輔之從另一條船上下來後,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
「彥國。」傅暢微笑回應胡毋輔之已是許昌幕府西閣祭酒,他所在的另一條船上還有幾位來自充州的士人,此時同樣大張著嘴巴,吃驚地看著這一切。
昔魏武破黃巾,屯田積穀於許都,以制四方。」有人說道「宣皇帝(司馬懿)亦有故事。自鍾離而南、橫石以西,盡混水四百餘里,五里置一營,營六十人,且佃且守。」
「聽聞南頓那邊亦有六干余家、二萬口流民。」
「何止。新蔡內史樂謨曾帶頓丘居民及諸郡流民一萬家南下,亦於南頓營田。」
這些流民今年豐收後,便算站穩腳跟了。明年再收一年,便有餘糧。此為霸業之基也。」
「少說兩句吧,今上還在呢。」
「我就說了又如何?你真以為苟晞是逆臣不成?陳公襲殺之,天子日「有功無罪」,呵呵。天子也拿陳公沒辦法了。」
傅暢不想聽那些人噪,快走幾步,追上了邵勛「世道,你覺得陳郡如何?「邵勛轉過身來,笑吟吟地問道。
『大開眼界。」傅暢說道「比之梁公如何?」
「梁公現下不及君也。
「說實話,我很佩服梁公。」邵勛說道:「梁公是好人,心懷天下。若換個太平世道,必為能臣。」
傅暢異道:「陳公是說,此等世道下,梁公便無法做出一番事?」
「匈奴入寇,梁公怕是要奉詔勤王了吧?「邵勛問道。
「竟有此事?」傅暢大驚。
南陽只是粗安,此時萬萬離開不得,否則前功盡棄。天子真要詔梁公勤王?
「是與不是,等等便知。」邵勛不咸不淡地說道。
傅暢沉默不語,隱隱還有幾絲憤怒和悲哀。
「世道接下來要去南陽吧?」邵勛說道:「替我給梁公帶句話。」
「陳公請說。」
『永康以來,地方多遭躁,生靈屢遭湯火。夫不得耕,婦不得織,嘆尋盈於道路,瘡僅遍余鄉闖。並邑多成灰燼,里閭變以邱墟。父母妻擎,不得相保,田園第宅,無以自安....」邵勛說道:「天子一一真的能收拾這一切嗎?
傅暢嚇了一跳,左右看了看後,見離他們最近之人尚在十步外,方才放下心來。
陳公說話也太直白了!
關西士人,文武兼濟。」邵勛又道:「恰我幕中乏人,梁公若有看重的後生晚輩,不妨引薦一二,定有重用。」
傅暢默默記下了這些話,沒給出什麼回應陳公這是在許好處呢,但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做主的。
不過,此行給他帶來的衝擊著實不小。
這個邵全忠,頗類曹孟德啊。
不聲不響地在河南弄下了這麼大的基業,讓人刮目相看。
看他在諸縣受愛戴的程度,陳郡真的非常穩固了,陳公有個讓所有方伯都羨慕不已的老巢。
或許,神器有適,天命將移即便不是邵全忠,也會是別的什麼人一一總之不是今上,經歷了梁公被迫出鎮宛城之事,傅暢實在很難對宮城裡的那位生出多少好感,天下,大約真的變了。
梁公很難接受這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