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的時候,地里的粟已漸漸染上了點金黃,扼守黃河的軍兵們更緊張了。
濮陽、滎陽一帶本就被破壞得很厲害,就連陳留也多次被擄掠,殘存下來且長勢良好的莊稼不多,其中一部分甚至還是補種的雜糧。越是臨近收穫,越是緊張,所有人都擔心匈奴大舉南下,搶奪他們的糧食。
這不是危言聳聽。根據渡河偵查的斥候述說,匈奴已開始往大河北岸調集部隊,意圖十分明顯。
「陳公在何處?」船隻行經圃田澤時,王衍問道。
「已自范縣回返。」
船隻順流而下,靜靜行駛著。
水泊澤國的風景有些單調,到處都是蘆葦、淺灘、河道、湖面。
除了官家的漕船外,供商旅來往的船隻很少,可能因為滎陽面臨的戰爭威脅太大了吧。
湖岸邊的草地上,牛羊遍地,驢驟成群地是種不成了,但放著土地不利用那可是大罪過。不如放牧一些牲畜,在湖邊嚼吃鮮嫩多汁的牧草,一旦有敵人攻來,轉移起來也方便,畢竟農田可沒法搬走。
船隻在浚儀停靠時,才再度感受到了點兒人氣這是氣活軍的地盤,生活在這裡的其實大多不是浚儀本地人。
但無論是哪裡人,能穩定下來,填充當地戶口,都是好的,雖然乞活軍壓根就不納錢糧。
自種自收,自己訓練,出兵為官府白打仗,才是此時全天下絕大部分軍隊的常態乞活軍陳午部就是這樣一個半農半兵的組織,能拉出五六干步騎,充當著文石津諸軍身後的第二條防線。
聽聞王衍王太尉乘船抵達,乞活師陳午帶看叔父陳川、兒子陳赤特前來拜訪。
陳留太守王亦帶看郡中僚佐抵達-一一王,先仕司馬穎府,後仕越府,頗得司馬越信任,典型的司馬越餘黨。
當然,乞活軍其實也是司馬越餘黨。
阿越的遺產是真的多,不然的話,邵勛怎麼會這麼迷戀大嫂呢?
見到陳留主要將官後,王衍便下了船,在河邊一草亭內,與眾人閒談從洛陽返回的潘滔也跟了過來,眾人紛紛向他行禮,「潘長史」之聲不斷很顯然,在陳留這裡,「王太尉」和「潘長史」的地位是差不多的,甚至」潘長史」說的話要更好使一些。
至於太尉以下的朝廷官員,可想而知他們會遭受何種冷遇,王衍一邊與他們聊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一邊暗暗心驚。
真是不下來走走不知道。
兩三年前的陳留,可不是這樣子的啊一一其子王玄曾在陳留郡中為官。
整個豫、充的改變,應該可以追溯到三年前司馬越第一次出鎮許昌,隨後跑到了充州。
雖然看起來有些狼狽,但他在地方上安插了不少人,王差不多就是那以後上任的經過三年時間的發酵,豫州還沒什麼,充州已經有了深刻的東海王烙印以陳留為例,從地方官員到軍隊,全是司馬越的人,其中不少來自青徐二州。
這些人,現在都跟邵勛了吧?
王衍想起了前越府同僚信中所說之事:幕府議事,太妃裴氏下首第一個位置就坐著軍司邵勛。
恰好此時眾人聊到了邵勛,王衍遂道:「陳公破苟晞,真乃當世韓白。」
陳午一聽,連聲讚嘆:「我部有隨陳公出征之人,回來後對陳公讚不絕口,還說我不會打仗,哈哈。」
眾人紛紛大笑。
太守王亦道:「匈奴若南下,濮陽、陳留、滎陽挨在一塊,還得陳公來統籌指揮。我等廝殺漢,聽令行事就行了。」
去年新鄭之戰,俘王桑,打得真是漂亮。」
『王桑已在京中受刑了吧?」
王衍笑著點頭。
王桑、侯脫、龐實等人檻送洛陽後,簡單審訊了一番,便交由洛陽縣斬首示眾,以效尤。
這三人的處刑,其實挽回了一點朝廷的威望 也就一點而已。
潘滔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看。
陳公出任軍司這件事,不是沒有瑕疵的,他有太多不足了。但是,他能打,能保住大家的富貴,這一點就足夠了。
即便是再不滿他的人,在這件事上也是默認甚至是支持的亂世之中,其他都是虛的。戰場打不贏,說什麼都不好使王衍也深切感受到了這一點。
現在,他對站在邵勛這邊再無任何疑慮。天子不曉事,只會把局面弄壞,這已經是朝中重臣的共識。
離了洛陽,外面到底是個什麼情況,真該讓天子來看看,省得他真以為自己還是天下共主呢。
幾年時間,足以改變太多東西了。
******七月二十八日,王衍抵達了考城,然後換乘馬車,於第二天抵達了鎮軍將軍府,沿途稍稍有些荒蕪,但還是有一些積極的跡象,昨晚他們一行數十人宿於某處於半廢棄狀態的村落。村中只剩幾戶人家了,一打聽都是今年從穎川親戚家跑回來的他們還說,充州軍隊都歸陳公統率了,那麼陳留應無大礙王衍聽後,沉默許久。威名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看,但有時候真的能當飯吃啊。
嗯,跑回來的百姓還說,陳公馬上要娶裴妃為妻,以後陳留穩如泰山,安心住著便是。
王衍對此哭笑不得或許,百姓們只是單純希望陳公能常駐陳留吧。至於娶裴妃為妻意味著什麼,有什麼後果,他們不懂,也懶得去想。
考城附近回來了一支軍隊:李重所率之牙門軍充作輔兵的許昌鎮兵結束戰鬥任務,回家收割糧食去至於牙門軍的未來,其實已經定了:解散也就是說,李重率領牙門軍在泰山擊敗趙固,將其遂走,已經是牙門軍的最後一次成建制戰鬥了。
解散後的牙門軍將集體轉為府兵,至於安置到哪裡,尚無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邵勛不想把這支帶了多年的部隊留給朝廷,畢竟他已經知道,自己馬上就不是禁軍將領了向他通風報信的人太多了,不差王衍一個。
王衍不知道牙門軍的未來,但他下意識覺得邵勛這廝不會留任何便宜給朝廷占但他也懶得管了,大廈將傾,不是一兩個人能頂住的,該倒就倒吧。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傾覆之前勉力維持,為家族獲取利益陽仲,陳公到底想做什麼?」夜間納涼之時,王衍忍不住問道夷甫覺得陳公在充州的威望如何?「潘滔反問道「以陳留一地來看,威名赫赫。」
那我可以告訴夷甫,陳公在陳郡、穎川、襄城、滎陽等郡大差不離。「潘滔笑道:「夷甫可知陳公要娶汲郡守庾子美之女?」
王衍還真不知道,於是問道:「先前聽庾侍中說,已經定婚了。這次是要迎娶了嗎?」
然也。「潘滔說道:「陳公將於許昌迎娶新婦,大約在年底,或明年初吧。」
為何佳期難定?」王衍好奇道「還不是因為匈奴。「潘滔嘆道:「陳公擔心連月作戰,耽擱婚期,故儘量往後挪了一挪。但這事已是人所共知,不可更改。現下只在穎川那邊傳,到了八月,襄城、南頓、新蔡、汝南、陳郡、梁國陳留等地都會傳遍。秋收之後,大半個豫州都會知曉。」
王衍一時間竟然有些失神。
現在我可以回答夷甫了。」潘滔笑道:「陳公想把河南變成他的河南。」
說完,潘滔便離開了鎮軍將軍府。
王衍坐在院中,望看銀色的月華,靜靜出神可惜,占下器具沒帶在身邊,不然可以算上一卦。
不過,或許也用不著了吧,單靠想也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邵勛從頭到尾就只向人們提供一種東西:安全。一開始,或許有人囿於舊見,對此不以為然但隨看亂世程度的加深,安全這種東西越來越貴,越來越值錢,越來越有價無市邵勛兜售到現在有人願意將全副身家獻上,入府為妾,為他生兒育女。
有人願意一擲干金,只為在他侯府、公府里給自家子侄謀個位置。
有人願意以軍司之位相,只為能保住孤兒寡母的富貴有人親自帶部曲上陣,為他廝殺,只為將來能得到庇護邵勛賣的東西太好了,連他都心動了。
唉,陳郡的宅院怕是白建了,接下來該去許昌置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