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重臣們

  就在鎮軍將軍幕府一行人抓緊時間去范縣的時候,邵勛的奏疏已呈遞至天子案頭,天子、重臣看完之後,一時失聲就天子而言,憤怒是有的,但憤怒過後更多的是惶恐荀藩嘆了口氣,怎麼還有人不長記性呢?天子的話,能當真嗎?一旦事敗,天子是不可能認帳的。

  司馬越第一次出鎮兗州之時,原徐州都督、竟陵王提議攻殺何倫,天子許之,這事其實就像當年長沙王司馬義,糾集一百多黨羽突襲齊王冏,打的就是一個出其不意,算是規模大一點的刺殺行動。

  事情最終沒成功。天子把一切罪責全推到了竟陵王身上,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苟晞一把年紀了,還上這種鬼當,只能說利令智皆吧王衍也來了,坐在一旁沒說話。

  天子的自光在他身上遂巡了幾下,問道:「太尉為何一言不發?」

  臣心憂國事,竟不知從何說起。」王衍回道司馬熾臉色不好看,語氣僵硬地說道:「太尉老成謀國,定有所教。

  王衍沉吟了下,道:「陛下,陳公此封奏疏,說了很多事。臣看完,只問陛下一句,萬一陳公投匈奴,會怎樣?」

  司馬熾的臉得一下白了。

  荀藩、荀組、劉、鄭豫等人也眉頭大皺王衍面無表情地繼續說道:「匈奴向來厚遇降人。昔年劉元海極為看重陳公,贈以良弓,一時傳為美談。今陳公東征西討,南征北戰,威名赫赫,石勒、王彌、石超等人皆為其手下敗將。陳公若舉眾而降,劉聰當喜出望外,或封其為郡王,委以權柄,都督河南數州軍事等閒事也。陛下試想一下,若局勢走到這一步,該如何脫困?」

  邵勛帳下諸將,並非全是喪心病狂之徒。」司馬熾強辯道確實。」王衍點了點頭,又道:「但最善戰的銀槍軍、義從軍皆為其部曲,主家投誰他們就跟看投誰。洛南亦有日府兵者,其眾數千,田園、屋宅、鎧甲、器械皆為邵勛所賜,他們又有幾個心向朝廷?邵勛把持牙門軍多年,其人善撫軍心,每年正旦都不辭辛勞,賞賜不斷,撫慰有加,這些人裡面又有幾人還記得朝廷?」

  「再說禁軍。」王衍繼續說道:「邵勛數保洛陽,於軍中威望極高,如果振臂一呼,變亂起於肘腋矣。陛下不妨想想,此等危局,可能破解?」

  司馬熾被說得臉色煞白。

  堂堂天子,沒有退路。

  跋扈臣子,跳到匈奴一邊,高官厚祿照享你拿他沒辦法啊,他有劉漢這條退路,一旦投過去,石勒等人說不定都要到他帳下聽令。

  到了那時候,別的不說,朝廷多半是沒了,眾人都淪為階下因,陛下,臣聞陳公手裡有密詔?」劉突然說道司馬熾剛被王衍嚇了一下,此時聽到「密詔」二字,習慣性否認:「傳聞謬矣。」

  「那便是苟晞矯詔?」劉追問道司馬熾語塞。

  「既是矯詔,那便罪無可赦。」劉說道:「或可傳旨四海,遣人捉拿。」

  司馬熾恨恨地看了劉墩一眼,沒有反駁。

  苟晞大軍覆滅,已然沒有價值,死就死吧反正不是第一回做這事了。

  劉墩與王衍對視一眼,又都撇開視線。.co大家不是不願幫天子,問題是你得掂量掂量,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

  把局勢搞壞,所有人的利益都要受損,這時候還願意陪你玩,那是真的忠臣,只可惜忠臣沒幾個了。

  就連苟晞,也未必是忠臣。

  「邵勛一一」天子安靜了一會後,問道:「會進京嗎?」

  「不會。「荀藩搖了搖頭,說道。

  「或許會。」王衍說道。

  荀藩看了王衍一眼,這時候還嚇噓天子作甚?

  司馬越可以進京清洗朝堂,邵勛幹不了這事,他若真幹了,那就是天下公敵,面臨四方討伐,豫州、兗州守相們多半也會反對他不過荀藩想著想著,也動搖了,萬一邵勛不顧後果,來洛陽亂殺一通,見得事不可為之時投匈奴呢?

  他會不會投匈奴?荀藩思來想去,最後長嘆一聲,道:「陛下或可下詔安撫陳公。「天子的臉一下子紅了。

  他給苟晞密詔里的話並不是亂說的。

  「盜竊戈予」不是事實嗎?洛陽武庫時不時調撥軍械至梁縣,有些甚至連他都不知道。

  他還天天偷朕的漕糧。

  離了朕,他能有今天這個局面嗎?

  如何個安撫法?」司馬熾咬看牙說道王衍恍若未見他的表情,道:「豫州都督王康上表請辭,今缺督軍一員,或可委以此職。」

  司馬熾神經質般地笑了起來:「邵勛既非宗室,又非外戚,年不過二十四.....國朝可有三十歲以下的都督、刺史?」

  眾人聞言沉默。

  年齡確實是他最大的硬傷。別說二十四羅了,哪怕三十歲的都督、刺史都沒見過,無論你立下過多少功勞,在選官之時,年齡這一條就否了。

  更別說儀容、風姿、出身等硬性條件了。

  堅持這些,其實也是為了維護規矩。你不斷破例,損失的是朝廷的威望,雖然這種威望已然所剩無幾了。

  總不能讓邵勛娶個公主,然後以駙馬身份出任許昌都督吧?

  ?你別說!你還真別說!

  王衍看不下去了,直接說道:「若放在兩年前,臣亦以為不可。然永嘉四年以來,天下板蕩,自封刺史者有之;未得朝命,擅自攻伐者有之;形同割據,不納錢糧者有之。種種情形,歷歷在目。陳公督守漕運,屢破頑敵,可謂恭順已極。有些規矩,該變通一下了。」

  司馬熾不言語,顯然不願。

  王衍嘆了口氣,問道:「陛下可知東陽門太倉內存糧幾何?」

  司馬熾茫然看了他一眼。

  若無漕糧運來,怕是很難支持到年底。」王衍說道。

  荀藩、荀組二人也不說話了,唯有嘆息。

  若芝糧,禁軍必無戰意,洛陽軍民要大量餓死「琅琊王睿上疏,直言周祖宣跋扈,已遣兵討伐,壽春恐無糧進京。」王衍又道:「今唯剩廣陵,便是苟晞劫奪漕糧之處。」

  司馬熾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

  邵勛惡人先告狀,說苟晞劫奪漕糧,完全是胡說八道。

  但王衍這麼說,顯然是要把苟晞的這條罪名做實,既劫奪漕糧,還矯詔,不死何待?

  司馬熾只覺這是在「啪啪」打他的臉,按著他的頭吃那啥。

  「朝廷選官,自有法度......」司馬熾弱弱說道王衍直接打斷了,道:「或可由兩位重臣表啟,朝廷遣人考察,再授予旌節。」

  國朝當官的路子很多。

  太學和國子學是兩條路子一一隻是有做官的資格,不一定能當上官,偶爾有些平民絕大部分是士人子弟,特別是國子學。

  州舉秀才、郡察孝廉,又是兩條路子,即州郡選舉一一大部分給地方士族分肥第五條是開府重臣選舉,自行委任,多為公府僚佐,下僚無須報備朝廷,上僚需朝廷允准,可轉任外官,幕府僚佐可同時兼任朝官一一王衍就曾以司徒身份兼任司馬越的軍司。

  第六條是朝廷選舉(中央選舉),偶爾會選一些平民,但最好有爵位,這就是給勛貴、外戚們準備的,體現在公文中,一般是」征」、「拜」、「除」、「授」。

  第七條是門蔭入仕,不是給普通人準備的。

  第八條就是王衍說的,由三公、宰相級別的重臣「表」、「啟」,甚少動用,主要給名士隱士、國賓、先賢之後準備,不占秀才、孝廉名額,且給越過吏部,直接給官。

  王衍想通過這條,讓邵勛當上都督,算是保住朝廷最後的遮羞布,畢竟」其有秀異,可特徵用」。

  若是讓邵勛自領都督,然後朝廷追認,如同王浚那般,可就太難看了。

  朝廷主動點,還能保住顏面,假裝維持住了規矩王卿胸有成算,還和朕說什麼!」司馬熾冷笑道。

  王衍是太尉,荀藩是司空,司徒則是傅祗司馬熾心裡明白,弄不好這三個人都會舉薦邵勛出任許昌都督。甚至於,不止都督一州。

  司馬熾越想越煩躁。

  這次真是丟了大臉了。苟晞不但沒能奪得充州、豫州,相反,被邵勛一悶棍給直接打趴下了。

  此人行事實在太過果決朝臣們分析之後,已經拼出了全貌:繞道河北,千里奔襲,此人用兵,無有匠氣,無跡可尋,動如脫兔,快如閃電。對敵人又兇狠無比,一點不給他機會。

  這一一司馬熾又想起了方才王衍分析的邵勛投靠匈奴的可能性,心中暗凜,但他維持住了冷笑的表情,不會讓人看出他內心的恐懼不過,在場的都是什麼人?宦海浮沉數十年的人精,他們早就窺破了天子的小心思。

  說實話,在座幾位沒幾個看得上邵勛,甚至厭惡、痛恨者大有人在。

  但人要面對現實,該妥協就要妥協幾人遂當天子不存在,最終商議了一番,以「謀逆」給苟晞定罪。

  邵勛攻伐苟晞,有功無罪,太尉王衍表其為「使持節都督豫州諸軍事鎮許昌」

  司馬熾看後,將其改為「假節督豫州諸軍事鎮許昌」

  司空荀藩、尚書令劉墩無奈地對視一眼,表邵勛為「持節監豫州諸軍事鎮許昌」,算是九種組合里的折衷方案了。

  非常孩子氣的行為。

  「許昌重鎮,督軍者需得厚其儀禮。」王衍又道。

  司馬熾又不滿了。

  王衍看著天子。

  都已經給了許昌都督了,還不如痛快點,不然一點恩義都沒有。

  「或可進其開府儀同三司,自置佐吏。」一直沒說話的尚書右僕射鄭豫說道:「朝廷賜金章、紫綬,給五時朝服、武冠,佩山玄玉。另賜大車六乘,給虎賁二十人,持班劍....」加官之事......劉問道。

  荀組道:「平東將軍即可。

  開府是有條件的,因為這是了不得的殊榮,待遇、儀禮向一品看齊,如同三公。

  宗室、外戚、皇族姻親要求稍低一點,但普通官員要想開府,最低也要三品,一般是二品以上。

  司馬倫曾以征西將軍(第三品)的名義開府,司馬元顯十六歲當侍中、後將軍開府,為東晉屢立戰功的荀羨,二十八歲當北中郎將、徐州刺史開府,為有史以來最年輕之人,還是駙馬都尉一一曾經逃婚,後來又被抓回來,被迫與公主結婚。

  但這是宗室、外戚、姻親的特權,別人羨慕不來王康跑路後,平東將軍正好空出來,勉強夠資格了。

  「那就進位平東將軍,開府辟召,儀同三司,持節、都督如故。」王衍拍板道。

  幾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語,完全忽略了天子,偏偏最後確定下來時,還裝模作樣請示天子。

  司馬熾聽得直犯噁心,捏著鼻子認了,「陛下。」王衍最後問了一句:「密詔之事,如何傳出去的?」

  不經尚書台、中書監,就擅自下旨,侵奪的是他們的權力。

  如果每個天子都這樣做,那還要宰相做什麼?

  如此一來,天下豈非天子一人說了算?那他們到底是奴僕還是臣子?

  拜相拜相,台省的宰相們都不尊重,談何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