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密詔

  當七月初五第一縷陽光升起之時,一批漕船抵達了菏水。

  王康吃驚地看看這一切,訥訥不知所言,王康出身東海王氏。

  其長兄王士文,安壽亭侯,曾以南中郎將的身份出任許昌都督一一因許昌在洛陽東南,故為南中郎將。

  王士文死後,南中郎將加到了邵勛身上一一梁縣在洛陽南王康是朝廷新任命的豫州都督,替換新蔡王司馬確,加官是平東將軍。

  他是從老家趕過來的,搭乘廣陵度支的漕船上路。行經沛國時,聽聞前方道路不靖就有些擔心,此時見到一片狼藉的戰場,更是震驚無比。

  他下意識緊了緊懷裡的詔書。

  詔書一共兩份,其中一份是密詔,萬萬不能示人。

  河岸上來了一群士卒,先把縴夫給攔住了。

  「爾等何人?「有運兵軍校大聲喝問。

  南中郎將鎮梁縣、陳郡邵公部曲。」義從督滿昱從後面策馬而來,大聲說道。

  王康心中一緊,感覺懷裡的密詔就像燙手山芋一般。

  這幫人不會不講規矩,上來搜撿吧?

  「陳公部曲?為何來高平?」運兵軍校問道。

  河岸上的騎兵都笑了起來。

  「陳公身負朝廷重任,督守漕渠,聽聞苟道將劫奪漕糧,招募兵士,故來此地。」滿昱大聲道:「爾等先停下,沒看到浮橋還沒拆掉嗎?」

  王康向前一看,果然見到不少人在拆浮橋,頓時放下了心。

  旋即又有些驚慌,他下意識問道:「苟道將何在?」

  劫奪漕糧,他有點相信。

  聽聞苟道將兵敗,奔入兗州,沒有糧食,如何擴軍?

  但邵勛的目的必然不單純,而且也太離譜了。

  督漕運事,誰讓你督到高平來了?彭城、廣陵同樣是漕運重鎮,你是不是也要去?

  「苟晞畏罪潛逃,正要上疏朝廷,請旨捉拿。」滿衡說完,又道:「今天拆不完,明日再走吧。」

  說罷,自帶人遠去。

  河岸邊的小樹林外,仍有騎卒牽馬而立,顯然不放心他們,密切監視著。

  王康趕忙回了船艙,臉色煞白。

  他突然不想去許昌了。

  這個豫州都督不好當啊,搞不好會死人。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默默分析現任都督司馬確是司馬越餘黨,這是毫無疑問的。他沒有事,可不代表自己也沒事。

  苟晞劫奪漕糧之事,無憑無據,只是對方的一面之詞,不可全信思來想去,最大的可能還是爭奪地盤苟晞身負六州都督,勢窮入充州,只要給他時間,或許在豫州沒辦法,充州多半能打開一片天地。

  現任充州都督是鎮軍將軍司馬毗,一個少年宗室罷了,無有威信,幕後操控大局的其實還是司馬越餘黨。

  這股餘黨現在有個領頭人了,便是陳公部勛劫奪漕糧是假,爭搶地盤才是真王康長嘆一聲,國事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洛陽被圍一次,魅魁就多一撥。

  想到此處,王康直接下了船。

  隨後又去後邊船上取了馬匹,在十餘隨從的護衛下,直奔徐州方向。

  運兵將校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久久無語,★***...昨日南陽任將官,今日滎陽逐刺史。逼脅我股肱,盜竊我戈矛,驅掠忍害,流毒無疆。朕所以不降明命,未行天誅,實乃容其革心,以示寬仁。」.co..苟卿乃義烈之臣,郊原百戰,奮起轅門,一揮斬首,三令無喧。若果至充豫,則嚴城洞開。父老士民,歌舞從之,軍將征夫,忘身赴敵,卿勿慮也。」

  看完之後,邵勛將密詔收起,藏入懷中。

  這是天子寫給苟晞的密詔,放在他的行李內,被軍士繳獲從文中訊息可以判斷出,這應是在苟晞敗走青州之前發過去的。

  當時苟晞沒來,意味深長。

  兵敗之後,倒想起要奉詔了。

  他第一站沒有去別的地方,而是直奔封地東平,招募軍士後,復去高平募兵。所思所想,不問可知。

  那麼問題來了,天子就給苟晞一個人發密詔了嗎?

  這可未必。

  他的目光又看向不遠處的譙相夏侯恆,此人正在挑揀兵器甲胃,欣喜不已。

  如果苟晞在招募完兵士,粗粗整訓一番後,對豫充二州官員、士人出示密詔,像夏侯恆這類人會不會反?

  很難說。

  自己並不是他們的主官,他們沒有效忠的義務,只能靠許昌都督司馬確、豫州刺史盧志間接指揮。

  而司馬確只是走投無路之下暫且依附自己盧志對朝廷沒什麼忠心,在豫州也沒基礎,離了自己,豫州士族不會聽他的。

  總之,這一次是撕破臉了。而一切的源頭,就是宮城內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子。

  邵勛覺得自己是享受司馬越的待遇了。

  歷史上天子有沒有給苟晞密詔討司馬越?邵勛不清楚,但他猜測是有的。

  現在最棘手的問題是,該以怎樣的態度面對天子,「明公。」夏侯恆和幾人走了過來,躬身行禮。

  「府君見外了。」邵勛一把拉住他的手,又指了指他身後數人,道:「此皆夏侯氏俊彥耶?」

  「亦有曹氏子弟。」說完,夏侯恆一一引I人前來拜見邵勛看了一眼,都很年輕,應該是曹氏、夏侯氏族中熟習弓馬武藝的後輩子弟。

  曹氏、夏侯氏是兩個大家族,後者主要分布在譙國,曹氏就比較分散了,魯陽有、洛陽有、鄴城有、陳留有、譙國也有。

  夏侯氏、曹氏子弟臉上的表情都比較恭敬,甚至可以說激動大規模的騎兵衝鋒,場面著實震撼人心。對他們這些年輕人而言,簡直就是「毒藥」,對陳公敬佩得無以復加。

  說難聽點,即便陳公來得晚一些,他們被苟晞擊潰,憑藉如此出其不意的騎兵奔襲苟道將的大軍也必然在沒有任何防備的行軍中潰散,比現在還要慘。

  都是一時俊彥啊,我看著就歡喜。」邵勛和每個人都說了幾句話,勉勵一番。

  夏侯恆上前兩步,輕聲道:「明公,替我向曹公問好。」

  邵勛微微額首。

  戰前他派出大量信使,商議一番後,最終決定以蕉國夏侯氏的人為主將,而不是沛國劉氏或其他什麼家族的人,這便是原因。

  親將蔡承匆匆走了過來。

  邵勛告一聲罪,然後走向遠處蔡承默默跟隨,待到邵勛停下後,方道:「旬日前,衛將軍梁芬率數千人下南陽,出任宛城都督。」

  邵勛心中一緊,然後怒氣升騰,問道:「然後呢?」

  「南陽內史樂弘緒無計可施,侯飛虎決意不奉詔。留守梁縣的曹公聞知,令其開城。」

  蔡承說道:「侯飛虎已帶人撤回堵陽,說要找邵師請罪。無奈明公之前行蹤飄忽不定,一直未曾找到。」

  邵勛點了點頭,道:「我既委曹公留守,侯飛虎聽命行事,並無錯處。」

  說完,場中一時沉默了下來。

  「順齡一一」邵勛突然說道。

  「仆在。」

  「你親自去一趟洛陽,不要大張旗鼓,私下裡找王太尉,替我帶一封信。」

  蔡承心中一凜,立刻應道:「諾。」

  見邵勛沒別的吩咐了,蔡承轉身離去邵勛靜靜站立了一會,又找人喊來正在清點繳獲的庾亮。

  明公這一仗打得乾脆利落。」庾亮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只聽他說道:「近干里奔襲,一戰破敵,壯哉!此戰過後,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敢站出來挑畔明公,不怕死全家麼?哈哈。「「元規,你跟了我這麼久一一算了。「邵勛笑了笑,說道。

  庾亮然,他還沉浸在大勝的興奮之中,被邵勛這麼一說,突然有點回過神來了,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

  邵勛看著他,說道:「元規,你親自回一趟家。

  「所為何事?」

  邵勛沉吟許久後,說道:「你先找到老夫人,再見一見族中長輩,就說一一我思慕文君,現在就要娶她。」

  庾亮愣住了。

  前年家裡面催陳公趕緊娶文君,陳公說等兩年。現在又急著娶妻,轉變如此之快,讓人異。

  當然,不是真的異。

  庾亮這會漸漸回過味來了,臉色有些蒼白。

  「汲郡那邊,我會書信一封。」邵勛說道:「值此之際,無論什麼結果,我都不介意。」

  說完,拍了拍庾亮的肩膀,道:「臨走之前,替我寫封奏疏吧。

  「如何寫?」庾亮愣愣問道。

  「就幾點。」邵勛說道:「其一,苟晞劫奪漕糧,招募軍士,意圖不軌,我已將其剿滅。

  其二,漕運乃維繫朝廷之命脈,我責無旁貸,定當守護妥當。其三,匈奴已得長安,氣焰囂張,八月秋收之際,或要大舉南下。其四,我部久戰疲憊,或無力再戰。匈奴入寇之時,只能勉力自保,無暇他顧。」

  一共四條,每聽一條,庾亮的臉就蒼白一分。

  陳公的中心意思只有一條:苟晞來搶地盤,我殺就殺了,你待如何?惹惱了我,漕運不保了,洛陽也不保了,你們自己看著辦。

  這是一個橫行河南的軍頭,擊破苟晞這一仗,快如閃電,乾脆利索,聲威大震。

  他用行動告訴所有人,別往豫充二州伸爪子,誰來剁誰同時,這份奏疏也是給豫充二州所有世家大族看的,匈奴入寇,一旦我選挑子,誰來抵擋?你們的家業保得住嗎?

  快去寫吧。」邵勛輕輕推了庾亮一把,笑眯眯地說道哦。」庾亮下意識服從道,離開了。

  片刻之後,他又回過頭來,忍不住問道:「明公接下來要做什麼?」

  遊山玩水,談玄問道。另外便是迎娶文君了。」邵勛說道。

  「洛陽呢?」

  關我何事!」邵勛摸了摸懷中的討邵密詔,笑一聲,道:「天塌下來,自有朝堂諸公頂看。至不濟,也有都督、刺史煩憂,我操那份心幹嘛?」

  密詔之所以是密詔,就是不走正規流程,私下裡發的我倒要看看,苟晞頭上會不會再加一條「矯詔」的罪名,如果我把這份詔書出示給天子、朝臣的話。

  相忍為國,你忍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