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追殺

  撤退的事情瞞不住任何人。

  孟超的所作所為,完全可以用兩個成語形容: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在一開始的時候,被留下來當替死鬼的邯鄲兵確實沒發覺,還在軍官的督戰下,奮力攻打辟雍,為此至少留下了百餘具屍體。

  但守軍居高臨下,在城頭鏖戰的督伯楊寶率先發現了敵軍的動向,他稍稍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決定上報。

  糜晃、邵勛聞訊,立刻上城頭觀瞭。

  「確實在撤退。」邵勛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隨即若有所思。

  才攻城兩天,就著急忙慌地撤退,甚至連晚上都等不及,其中一定有原因。

  其實也很好猜。

  一個是主觀方面的因素,即孟超不想打了,不想拼光自己的實力,不值得。但這才過去兩天不到,是不是過於倉促了?

  另外一個則是客觀因素了。其他戰場的局勢出現了不利於他們的重大變化,以至於不得不撤退。甚至於,形勢很危急,晚走一點都可能遭受滅頂之災。

  這敗得有點慘啊!

  「督護,八成建春門那邊有結果了,王師大勝,賊軍慘敗。孟超畏懼,不得不撤。」邵勛當即說道:「仆請調兵追擊。」

  糜晃稍稍猶豫了一下。

  有必要追擊嗎?萬一敵人使詐呢?擊退敵軍,守住辟雍,即便無功,肯定也是無過的,就這樣安安穩穩不好嗎?

  不過他沒猶豫太久,很快就同意了:「你做主,我信你。」

  如此乾脆地答應,原因有二。

  其一是之前答應軍事方面邵勛做主,食言自肥不是他的風格。

  其二是深層次的野望,他出身東海糜氏。這個門第在後漢末年首次發家,但那會其實算不得什麼大族,撐死了比較有錢,是個地方豪強、豪商,政治上的地位不高。

  後來糜氏還分過一次家,一部分族人跟隨劉備入蜀,一部分人留在徐州,就是糜晃的祖先了。

  現在的東海糜氏,經過累代經營,勉強有了個門第,不過別說比不上琅琊王氏、聞喜裴氏這些第一等豪門了,離潁川庾氏都有很大的差距。

  他的內心深處,其實是有點自卑的,同時也憋著一口氣,想要讓王導這種人看看,我糜晃也是能夠建立功勳的。

  老好人也有倔強,也有追求,關鍵時刻也能豁得出去!

  「那就請督護坐鎮辟雍,為我掠陣。」邵勛點了點頭,隨即扭頭看向楊寶,道:「楊督伯,立刻挑十餘大嗓門軍士上來呼喊……」

  楊寶被他看得心中一突,下意識堆起笑容,道:「我這就去找人。」

  不一會兒,十幾個人順著梯子登上牆頭,在邵勛的指導下,冒著敵軍的箭矢,大聲呼喊道:「孟超跑了!孟超跑了!」

  呼喊一出,開陽門大街上一片譁然。

  那些邯鄲兵早就攻不下去了,此時聽到守軍呼喊,下意識就停了下來,面面相覷。

  邵勛哈哈大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孟超從明堂那邊跑路,並不難以求證,邯鄲兵很快就能知道他們當了替死鬼的事實,屆時不炸才有鬼了。

  邵勛飛快下了城頭,喊來陳有根、李重、黃彪、吳前、庾亮、徐朗等人,道:「把能動彈的都給我召集起來,出去追殺。」

  眾人一愣,但沒有絲毫遲疑,立刻喊人去了。

  片刻之後,大概三百人集結完畢。

  邵勛想了想,又讓吳前挑了五十名年歲較大的少年,持械出戰——仗打到這份上,也該鍛鍊鍛鍊他們了。

  邵勛點兵的動靜不小,安置在辟雍內部的百姓紛紛湧來,默默看著。

  庾亮之父庾琛一貫深居簡出,這會也帶著家人出了玄堂,靜靜看著即將出戰的軍士們。

  庾文君站在娘親毌丘氏身後,亮晶晶的眼睛找啊找,最終鎖定在一人身上。

  「但隨我行!」此人又紮起了紅抹額,將重劍插在背後,手裡提著弓,一副睥睨天下的做派。

  幾乎已經成為他親兵的王雀兒甚至牽了兩匹馬過來,神情嚴肅。

  庾文君捏緊了手裡的絹帕。

  戰爭對她而言是灰暗的,而那個人所帶來的勝利消息,是灰暗日子中為數不多的色彩。

  就像是一道陽光,刺破了所有黑暗。

  他可別死啊。

  「但隨我行!但隨我行!」陳有根等人齊聲大呼。

  庾亮也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氣氛到了,在這個時候,再沒有什麼世家、豪強、軍戶、百姓之分了,所有人都是並肩殺敵的袍澤,都是同生共死的弟兄——至少在這一刻是這樣的。

  徐朗的嘴跟著囁嚅了幾下,見沒人注意他後,不再扭捏,呼喊的嗓門越來越大。

  大門後的障礙很快被搬開,早就破損不堪、多有燒焦痕跡的木門被從內部打開。

  陳有根搶在最前面,一躍而出。

  ******

  邯鄲兵是真的崩了。

  拿不戰自潰來形容他們都算輕的了,在得知自己當了替死鬼後,震驚之後便是絕望乃至憤怒。

  一部分人沿著開陽門大街直接開溜,一部分人則衝進了明堂,嘴裡咒罵不休。

  辟雍守軍緊隨其後,大聲喊殺,士氣爆棚。

  在這一刻,再懦弱的追兵也成了勇士。

  在這一刻,再勇猛的河北人也成了懦夫。

  局面從開始就是一邊倒。

  邵勛策馬沖入明堂,左右開弓,接連射斃數人,很快追上了擁擠在西門處的河北逃兵。

  門不大,逃跑的人又爭先恐後,擠作一團。

  河北騎兵都棄了馬兒,扔掉甲冑,拿刀左劈右砍,在同袍的慘叫聲中奪門而出。

  邵勛翻身下馬,抽出重劍,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沖了過去。

  在他身後,大群勇士緊緊跟隨,滿臉猙獰,殺聲震天。

  河北兵擠得更猛了,壓根沒有抵抗的心思。

  「牆列而進,牆列而進忘了嗎?」李重看著陣型有些前後脫節的己方士兵,大吼道。

  隊列很快整好,鋒利的長矛成列捅了過去。

  悶哼、慘叫聲不斷響起。

  有敵兵痛哭不已,很快就被一矛釘死在牆上。

  有敵兵跪地求饒,當場就被梟首,血流了一地。

  有敵兵拼命往前擠,背上很快就被長槍捅入,擠著擠著就無力倒下。

  更多的人一鬨而散,試圖逃得一命。

  邵勛的重劍上下飛舞,所到之處,殘肢斷臂滿地都是。

  陳有根換了一面大盾,護在邵勛前方,環首刀時不時來上一下,必有斬獲。

  說真的,他很久沒遇到過如此痛快的廝殺了,敵人都不怎麼反抗的。

  他現在愈發感受到,跟對人是多麼地重要,甚至可以改變命運。

  那就——殺!

  殺殺殺,誰跟督伯作對,我就殺他個底朝天。

  殺到別人怕,殺到自己怕,看看能不能殺出個名堂。

  少年王雀兒手持一桿長槍,立於邵勛右側。

  他不像陳有根那麼勇力過人、生死不懼,更沒有多少基礎。他是邵勛當上隊主之後,才正兒八經接觸嚴格、科學的軍事訓練的。

  他不懂什麼大道理,就知道督伯對他好,因此十分聽話、百分感激,習文之時非常用心,訓練之時苦學長槍刺殺之術。

  是的,他的絕大部分精力花在長槍上面。數百個日日夜夜,就練習著那麼十幾個單調的動作,此刻在戰場上,常年累月訓練的成果展現了出來:

  槍出如龍,簡練、快捷、高效,這是「邵家班」的風格——不要浪費力氣,戰場上的體力是很寶貴的。

  王雀兒毫不留情地刺殺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督伯的敵人,無論他有意還是被迫。

  刺殺的人多了,他心中甚至升起了幾點感悟,隱約覺得自己可以提前判斷敵人行動的方向、下一步可能的動作。

  這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通過敵人的步伐、表情,輔以戰場上的大勢,提前下手,一擊斃命。

  他嘗試了幾次都成功了,簡直愛上了這種感覺。

  督伯殺人,有一種獨特的韻律美感,很多時候像是敵人把脖子送到他的刀上一樣,王雀兒以前不明白,現在懵懵懂懂揭開了一層面紗。

  邵勛靠的是經驗積累,王雀兒卻是天賦,二人殊途同歸,都是一樣的殺人機器。

  明堂西門處的敵兵很快被清除一空。

  邵勛踏著滿是殘肢斷臂的血泊地獄,來到了平昌門大街上。

  遠處可見倉皇逃跑的敵軍背影,孟超的將旗隱約夾雜其中。

  「收攏馬匹,給我送來!」他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