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驅車抵達梁縣時,入自所見,到處是緊張的戰爭氣息。
村落之中,結束分休的銀槍軍士卒三三兩兩離家上路。
父親沉默不語地推看石磨,將混雜看大量麩子的「白面」收起,時不時一眼整裝待發的兒子。
母親心不在焉地挑揀著菘菜,欲言又止。
妻子將準備好的乾糧塞進包裹之中,輕聲說道:「胡餅按軍中之法用醋泡過,小心收好。萬一斷糧,還能堅持幾日。蒸餅是新做的,這兩日就吃掉。這是鹽鼓,比軍中的鹹菜好吃。夫君征戰辛苦,累了便配著餅吃,莫要節省。」
塞那麼多吃食作甚?「軍士臉上掛看溫和的笑容,嘴裡卻責備道:「我帶兩個醋餅上路就行了。軍中自有餅飯,餓不看。今年麥田歉收,家裡也不豐裕,蒸餅就不帶了。」
說罷,將幾個尚有餘溫的蒸餅塞到妻子手中,道:「待我從荊州回返,定給卿帶回幾匹絹,做一身新衣裳。」」妻子臉有些紅,悄悄瞟了眼正在幹活的翁婆,用嗔怪的眼神看看丈夫。
丈夫會意,又轉過身去,道:「阿爺、阿娘,軍中催得急,兒這便走了。」
去吧。」父親悶聲回了一句:「以前你兄長在河上拉縴,落了一身病,年紀輕輕就去了,妻兒子嗣都沒有。你比他強,當了陳侯的兵,一年領那麼多錢糧,家裡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家中有我,不用牽掛。你三弟、四弟也長大了,可以下地幹活,沒甚事。去吧,好好打。」
「戰陣之上,不要逞強。」母親抹了一把眼淚,道:「村西頭的張霸,殺了一個賊人還不夠,偏要殺兩個、三個,最後不知怎麼就中箭死了,你要小心些。阿娘醃了一條魚,等你過年回來吃。」
「越怕死,越容易死。」父親低聲嘟噶了一句。
軍士點點頭,從妻子手中接過包袱,又向一兒一女揮了揮手,大踏步離開了。
石橋防之外,府兵們大聲談笑著,牽著馬兒離開了村子。
府兵一般被稱為「長劍軍」。
但發展到現在,這也就僅僅只是一個軍號罷了。
使用重劍、弩機的人依然是最多的,但使用其他各色兵器的也大有人在。
甚至於,一些人練了幾年騎戰,開始往近戰騎兵的方向發展.他們有一百五十畝上好的田地,有部曲幫忙幹活,平時吃得好,有大把時間錘鍊技藝,很多人都是多面手。
邵勛一直沒有專門組建騎兵部隊,因為開支實在浩大。
一部分府兵練騎戰,也是他特意引導的結果。說白了,就是把訓練成本下移,讓府兵們自己承擔罷了。
相對應的,熟悉騎戰的府兵會單獨編在一起,作為近戰突擊力量。出征時會有更多的賞賜,更好的待遇。
當然也有比較窮的府兵。
有人出征後連續損失了兩匹馬,還死了部曲,連續兩年的大災中也比別人損失更為慘重,無力花錢購買新的馬匹他們現在成了步兵。
一個軍事體系,時間長了就這個樣子,石橋防建置不過數年罷了。如果是數十年甚至百餘年長期發展下去,府兵也會慢慢分化。
有的人盔甲鮮明,高頭大馬騎看,威風凜凜有的人吃了敗仗,鐵鎧丟了,又無錢置辦新的,只能當個輕甲步兵隨征世間之事,不外如此。
此番出征,梁縣三防之中的石橋、李家二防受到了動員,出動了三百人,魯陽二防之中的魯山防出動了一百五十人。
汝陽、南山二防各出百人。
陽翟、陽城.…..除陽夏縣新置的兩防府兵沒動員外,其餘十防總計徵發了一千人,作為陷陣之軍,頻繁的戰爭對府兵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這會消耗他們的財富。但截至目前,一切似乎還好,出徵得到的賞賜在應付並銷之後,還略有剩餘。
但如果經歷一場全軍覆沒級別的慘敗,他們一時半會就難以恢復元氣了。
新人尚未鍛鍊出來,戰鬥力不如老人,也未必有錢置辦合適的防具、精良的武器。
這樣的府兵,比地里臨時拉起來的農民強得有限一一強在從小接受了更多的軍事薰陶,或許還掌握了有限的基礎武藝。
府兵、銀槍軍之外,大量輔兵也被動員了起來,來源主要是廣成澤的俘虜屯丁。
今年蝗災,屯丁們的日子不好過,目前僅剩二萬九千人上下,編為六部。
此番出征,又從裡面挑選表現相對良好的三千人,調入魯陽屯田軍。
脫離苦海是大好事。
屯丁們寧願上陣廝殺,冒看受傷乃至戰死的風險,也不想繼續在廣成澤日復一日地承擔繁重、危險的勞役,充當人形牲畜了。
最近幾個月,洛陽方向又有大量流民南下。
老實說,邵勛也養不起。
他不是神仙,變不出那麼多糧食。
第一年大旱、第二年蝗災,即便依靠冬小麥規避了大部分風險,但減產是難免的,時至今日,存糧已經不多了,他也不敢大規模收人,到了最後,挑挑揀揀,得了三幹家。其他流民,施捨幾頓粥,再一人發兩個胡餅,便打發他們離開了。
這三幹家同樣被併入魯陽屯田軍。
至此,這支部隊已經有了一萬一千戶、男女老少二萬餘口,輔兵們甚至比戰兵更先集結,河內流民彭陵默然看著腳邊的一套皮甲、一桿長槍、一柄環首刀。
稀里糊塗當了輔兵什長,居然分到了這些東西。
旁人都用羨慕的眼神看著他。
刀槍倒沒什麼,皮甲還是很有用的,關鍵時刻說不定就靠這個保命了。
彭陵看了看這些人,眼神之中帶著對生命的漠視。
爺娘死了,妻子死了,兒子也在大夏門外被人踩踏而死,他已經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他只依靠本能活著。
本能地流浪,本能地吃飯,本能地被編入魯陽屯田軍,本能地準備上戰場送死.....,秋風乍起,寒意陣陣。
彭陵臉上還是那副表情:漠然」他似乎沒有了喜怒哀樂,忘記了痛苦,忘記了歡笑,成為了行屍走肉,成為了一頭野獸。
支撐他走下去的只有一件事:被深埋在心底的仇恨。
他想起了被編入部伍的那一天。
大名鼎鼎的陳侯在親兵的簇擁下,檢閱他們這支部隊,他與陳侯對視了一眼。
那一眼持續的時間不短,他已不記得當時是什麼眼神了。
後來,陳侯的親將唐劍走了過來,提拔他為輔兵什長,管著另外九個人。
這些人裡面,大部分是流民,但也有兩個在廣成澤種地的屯丁。
屯丁是汲桑、王彌二人的部眾。
彭陵聽說過王彌,沒聽過汲桑的名字,但都無所謂了,反正他們是陳侯的手下敗將。
屯丁們知道得比較多,神秘兮兮提及此番南下是打一個叫王如的賊帥王如占據城邑,屆時搞不好要攻城,死的人就沒譜了。
彭陵不是很在乎。
死就死了,又能如何?他更在乎的是,能不能臨死前多殺兒個狗官,只可惜,王如也是造反之人,怕是難以如願了。
一支規模不小的車隊從旁邊駛過,吸引了正在路邊休息的輔兵們的目光彭陵望了過去。
王衍剛好掀開了牛車的車簾,與彭陵對視了一眼,頓時眉頭一皺比人已存死志,眼神之中還滿是戾氣,真是奇哉怪也而且,他在看到自己時,一直漠然的眼神居然有了些許光彩,仿佛在盯著一頭獵物,真是荒唐!
王衍放下車簾,不再看此人。
車隊行了半日後,很快抵達了綠柳園。園外站著大群軍士,殺氣騰騰.汝水河面上泊滿了船隻,滿載糧食、軍資車隊停下時,很快有人過來接洽,將車上的貨物卸下。
洛陽是拿不出糧食了,但工匠們緊趕慢趕打制出來的各種軍械,也非常有價值。尤其是弓梢、弓弦、箭矢等消耗品,不是陳侯短期內能補充的。而這,似乎也是朝廷不多的能討價還價的東西了。
邵勛正在院子裡練武,見到王衍時,頓時一笑,道:「馬上就出征了,太尉何必親自來催,不放心我麼?」
王衍一聽也笑了,道:「好心來看君侯,卻得了一通奚落之語,此非待客之道也。」
太尉此來,或有教我之事?「邵勛將長劍插回器械架,問道。
王衍點了點頭,道:「匈奴或要南下了,特來相告。」
這種事何需太尉親來?遣一信使帶話就行了。」邵勛說道,王衍看看面前英武挺拔、銳氣十足的兵家子,嘆了口氣,道:「許久未曾見到君侯了】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不知道為什麼,就想過來看看。」
說得我好像有去無回一般。」邵勛一點不忌諱,開玩笑道:「王如、侯脫、嚴疑等輩」
或比汲桑、王彌難打,但那又如何?這些年,不知道剿過多少匪眾了,一併打了就是。」
君侯如此豪氣,老夫倒不好說什麼了。」主衍說道:「先前還擔心君侯遲遲不出兵, 路行來,但見大軍次第匯集,看來很快就要出發了。」
太尉不用試探了,明日便走。」邵勛說道:「無數人為了地盤、權勢打仗,但總有人例外。不管太尉信不信,縱沒人來催,我也想儘快出師,平定亂局,解黎民於倒懸。」
這話讓王衍有些沉默。
邵勛此人,有時候斤斤計較,不見兔子不撒鷹,拼命撈好處。有時候又十分「天真」,為了低賤的黔首蒼生,拔劍殺,腳不旋鐘,哪怕捅出大簍子也在所不惜。
這樣一個矛盾的人,著實讓人驚異。
「匈奴南下洛陽已成必然,君侯可能建策?」收拾了下心情後,王衍問道。
「我只有一句話。」
「君侯但講無妨。」
「深溝高壘,勿要浪戰。」邵勛說道:「最多在諸門外立營設寨,與門內守軍遙相呼應廠堅守拒敵。」
「就這麼多?」
「就這麼多。」邵勛點了點頭,又道:「無論如何都不要追擊。匈奴騎兵眾多,倉促出城,恐墮其奸計。匈奴勝在騎軍,禁軍勝在步軍,又背靠大城,只要自己不出錯,就憑石勒、王彌、趙固等人,兵死光了也打不下洛陽。」
「荀泰堅建議至外圍關寨處守御,天子頗為贊同。」王衍又道:「老夫記得,昔年王彌蔻洛陽,君侯便主張在洛南三關迎敵.....」
此一時彼一時也。「邵勛擺了擺手,道:「兩年前的王彌,兵雖眾,然多烏合之眾,且沒多少騎軍。禦敵於八關之外,可減少洛陽士民損失。今日之王彌,已非兩年前可比。匈奴又多經制之軍,戰力不俗,若遠出禦敵,恐為賊軍抄截後路,驚慌失措之下,下場多半不妙。」
「那就倚城而戰?」
「倚城而戰。」
王衍微微頷首。
有關禦敵之策,朝中議論紛紛。
王衍主張全軍龜縮,靠著今年新運來的漕糧死守,待匈奴自退,結果被不少人反對。
天子不是很贊同,認為匈奴會分兵抄掠周邊郡縣,讓局勢更為糜爛。
王衍不是很懂軍事,被他們這麼一說,心裡有點動搖,暗想死守洛陽是不是有些太保守了?匈奴糧盡退兵之時,連追擊都不敢,是不是太過懦弱了?
今白聽部勛一講,他文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廠打仗,他只信邵勛於筆趣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