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嘉四年(310)九月初九,重陽佳節。
朝廷現在成了個菜市場,吵不休,讓天子非常頭痛。有時候他都都在想,眾位愛卿哪來那麼大勁頭吵架的,難道是吃得太飽了?
不過他也有些欣喜永嘉四年的朝堂,大概是多年來最具活力的朝堂了,唯一的權臣遠在充州,且威望大跌,影響力大不如前。
陳侯邵勛飛揚跋扈,令人側目,但他出身太低,號召力不夠,不用太擔心一一若非有那個謠在,司馬熾甚至都懶得放心思在他身上,而是對司馬越窮追猛打了。
如今的洛陽朝廷,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正常的朝堂狀態。
王衍勢力最大,但無法一手遮天。
其他人各有黨羽,各自分走一部分權力。
天子居中裁判,明定是非,重要性大大增加這才是真正的天子啊。
出大夏門時,司馬熾舒服地嘆了口氣,引得梁皇后妙目投注過來,關切詢問。
司馬熾不理,只道:「蟄伏數月,朕要做一些事情了。」
「陛下。「梁蘭璧擔憂地看著天子,不知該說些什麼她知道,丈夫這些年過得太屈了,甚少嘗到權力的滋味在司馬越出鎮外藩之後,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等待,然後一步步施展手段。經過數月的努力,成功地讓部分朝官靠攏了過來而就在上個月,他又開始拉攏左衛、右衛禁軍將校,試圖直接掌控禁軍如果這也能成的話,那麼他就將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再不受任何人肘。
嗯,這是梁蘭璧自己的想法不過,父親(衛將軍梁芬)似乎不這麼看。
在天子疑似「親政」後,他的話反而更少了,為人愈發謹慎。除了與同為關西出身的士族、官員們來往外,幾乎沒什麼應酬,深居簡出,不招惹任何是非,明哲保身的意圖非常明顯。
這麼不看好天子嗎?梁蘭璧有些傷心,既如此,當年為何把我嫁過去?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場遊藝。
庾文君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用崇敬的目光看著她這個大姐姐她們還遇到了陳侯邵勛,梁蘭璧認真想了許久,都回憶不起當時邵勛是什麼樣子了。
是啊,當時太過忽視他了,壓根沒放在眼裡,梁蘭璧甚至都不記得她說過的那些禮節性的話。
庾文君一定還記得。
她經常提起這個男人,眼中全是驚嘆、崇拜她能嫁給邵勛,也算天遂人願了。
想到這裡,梁蘭璧嘆了口氣。曾幾何時,她還覺得這門親事不好,對庾文君很不公平,會耽誤她的一生。但現在麼......誰知道呢!
皇后在擔心朕?」司馬熾扭頭看了眼沉默不語的梁蘭璧,大笑一聲,道:「無需如此你看護衛御攀的禁軍將士們。」
梁蘭璧向外看去。
右衛將軍李惲帶著三百騎兵當先開道,大群甲士護衛左右,綿延數里之遙。
路邊還站著許多百姓一一咦,似乎不是居民,更像是流民,流民們扶老攜幼,衣衫檻樓。許是吃不飽,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隊伍中有一些精壯漢子,看樣子過得稍好一些,但也面有菜色。
有軍官走了過去,將他們向外驅趕,口中罵罵咧咧的,並要求流民們在遠處跪下,他們的動作很粗魯,有小孩本就餓得直打晃,沒力氣了,稍稍一推便摔倒在地,然後被無數人踩過。
其父勢如瘋虎,拼盡全力擠進了人群,抱看小兒殘破的軀體,眼淚直流「狗官!司馬氏不得好死!」此人悲憤地大吼道:「終有一日,這大普朝要為人所滅,司馬氏男丁盡死,女春盡被他人收入房中,日夜凌辱。我等看這一大!」
司馬熾聽了個正著,臉色鐵青,目露狠厲之色。
殿中將軍苗願察言觀色,悄悄離開了御,帶著一什兵士,將此人拖走。
「將軍?「親兵們看著他,手已撫在刀柄上。
「也是個可憐人。」苗願嘆了口氣,道:「拿一卷蓆子,將這小兒掩埋了吧。此人,任其自去吧。」
親兵們依令而行。
「等等。」苗願阻止了他們。
他轉頭看了看那些如同行戶走肉般的流民到了這會,還活著的流民都不簡單。
要麼是以前有一點存糧,蝗災後吃得差不多了,眼見著秋收成空,實在堅持不住,便帶著僅剩的最後一點糧食,上路逃難。
要麼是早就成群結隊出來乞討,途中還火併過其他流民,依靠搶來糧食甚至戶體,艱難度日,勉強活到現在。
在流民大軍中,其實已不全是百姓了,連續兩年的大災,你以為就百姓扛不住麼?錯了。有些家底較薄的士人、豪強、商徒也堅持不住了,他們也加入了流民大軍,成為四處流浪乞討、劫掠的一員。世道越來越艱難,苦的不僅僅是普通百姓啊,所有人都被卷了進去,掙扎求生。
這批流民有百十個吧?一人發兩個胡餅,告訴他們,去廣成澤、去梁縣,興許能活一條命。」苗願吩咐道。
「將軍,何必呢?救得了這一批,救不了別人啊。便是廣成澤,糧食也緊巴巴的,能活幾個人?」
曾經有個人說過一句話,沒見到就算了,見到了於心何忍?執行吧。」苗願下完命令,又回到了御旁。
恰在這時,他聽到天子在傳旨:「.......朕以前還可憐這些人,以為他們皆是赤子,沒成想是這般狼心狗肺之輩。先前荊、豫二州上疏,請送流民歸鄉,王夷甫極力反對,庾子據、劉長升也不太同意,朕便猶豫了。哼,看來還是對他們太好了。傳朕旨意,諸州郡長吏,速速出兵,將流民遣還鄉里,嚴加看管,不得有誤!」
....什麼恐生事端?朕乃天子,口含天憲,言出法隨。這事說什麼也要辦了,卿擬完詔書就發往中書省、尚書台。其他事朕都依著他們,從來沒說什麼,如果這事還要反對哼!」
....就這麼辦吧,勿要遲疑。」
苗願默默聽著。
不一會兒,卻見中書舍人擬完詔書,用印之後,很快便有屬吏將其帶走。
苗願嘆了口氣。
他能理解天子,被當面辱罵,是人都受不了,更別說是在如今這個敏感時刻了。
太康年間你這麼說,沒幾個人會相信,永嘉年間這麼說,可就有詛咒的味道了。
天子的這種反應,恰恰證明他心裡很怕,苗願有點擔心了。
最近一段時日,天子多次召見他,賞賜了不少財物老實說,他是有點動心的。但一想到之前那批封侯後又被東海王清洗斥退的禁軍將校,他的心又冷了下來。
跟著天子干,有前途嗎?這是需要好好思考的問題。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有不少人動心了,左衛、右衛、驍騎軍都有。
人各有志,沒得辦法,隨他去了。
******天子憤怒之下發出的詔命很快傳到了尚書台此時沒有尚書令,左僕射就是尚書系統的最高官員,劉正在上直,看到之後,微微有些皺眉。
於是他問道:「天子不是去芒山登高了嗎,怎麼又關心起居民、流民之爭了?
遞交旨意過來的令史輕聲答道:「大駕北行,出大夏門後遇流民衝撞,龍顏大怒,下令遣還流民,諸州有司著即辦理,不得有誤。」
劉墩沉吟了一會。
新蔡王司馬確、荊州都督山簡、刺史王澄曾先後上疏,痛陳流民之害,請求詔遣鄉里。
劉墩有些猶豫。
庾珉則不是很贊同,認為流民們不願回鄉,且靡費甚多,沒有必要,王衍則極力反對,認為會生出事端。聽聞他還寫信痛罵了王澄一頓,令其改弦更張反對遣還流民,並撥出錢糧安置,勿令流民生亂。
劉理解王衍的想法。
夷甫不想看到任何一個地方生亂,蓋因一亂就會靡費錢糧,收不到賦稅,讓他很難辦。
想到此處,他笑了笑,王夷甫被錢糧之事折磨到現在,不知道會折壽幾何,不過,也正因為他能弄來錢糧,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任誰都要給幾分面子,凡事有利有弊啊。
「匈奴已退,這點小事就沒必要硬頂天子了。」劉輕笑一聲,道:「交給中書吧,請其起草詔書。」
天子口頭或由身邊近臣起草的詔書,並非正式旨意,需得有中書省正式起詔,走一圈流程後,方能正式生效以上是正常情況,非正常情況就不一定了。
比如先帝「遠征」鄴城之時,大軍潰敗,他只能口頭傳諭或由跟在身邊的隨便哪個大臣草擬詔書發出去一一有時候甚至連寫詔書的紙或絹帛都沒有。
事實上,此時這條規矩並沒有那麼嚴格。
真正嚴格遵守流程要到隋唐時期了,尚書、中書、門下各司其職,對政事堂宰相們負責。
中書起草詔書,門下審核批駁,尚書省下轄的六部具體執行,御史負責監察。
如果天子的旨意沒有在三省走流程,那就是挑戰宰相的權威,屬於嚴重違規,理論上宰相可以直接頂回去,而且制度充許、支持他這麼做一一簡而言之,六部是對宰相負責而不是明清時對皇帝負責當然,在實際操作中,君權與相權的博弈十分複雜,有時候君權壓倒相權,有時候相權壓倒君權,完全看當時的具體情況。
尚書左僕射劉覺得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與天子為難,惹得他不高興,然後在其他」大事」上唱反調。
他相信中書、門下也是同樣的看法遣還流民罷了,多大的事!
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朝中吵了半個月,始終沒能定下南中郎將邵勛的罪,這讓天子很不高興,更讓他心中驚懼。
不知不覺間,邵勛在朝中居然有如此多的「黨羽」
參預機密大政的侍中庾珉為他說話。
尚書台這邊,劉墩也為邵勛說過話太尉王衍在朝中故日甚多,聯起手來和稀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許,天子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個出身低賤的兵家子,怎麼就這麼能折騰?以至於他貴為天下之主,都治不了他的罪。
這朝廷到底是誰家的?
「唉。」劉墩重重地嘆了口氣朝廷當然是司馬家的,但我們也不想讓朝廷散架啊匈奴磨刀霍霍,隨時南下,用人之際,別亂來好不好?
相忍為國,這是邵勛經常說的話,劉深以為然誰還沒點毛病?
誰還沒點錯處?
若太平時節,劉墩覺得邵勛此舉形同謀反,當治罪。
但今時不同往日,因為「一點小事」,把能打的人治罪了,誰來保衛洛陽?
當然,劉墩也明白,邵勛這種人其實是在掘朝廷根基,野心勃勃一一但凡有點見識的人,誰看不出來啊?
或許,早晚有一天,邵勛可以徹底甩開朝廷,形同割據但那又怎麼樣?誰還為大普朝盡忠殉死不成?
大難臨頭各自飛,朝廷維持不下去的時候,大家各憑門路,各想各法吧九月十二,僅僅三天時間,天子詔命就發往諸州了,效率奇高。
荊州」三巨頭」一一刺史王澄、都督荊、寧、益三州諸軍事山簡、奮威將軍、監沔北諸軍事杜一一接到詔命後,在一起碰頭,決定徵召兵馬,撥出錢糧,遣送流寓境內的關中流民回雍、秦等地。
潛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流立刻開始了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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