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都是弟弟

  車駕剛過濟南,尚未進入齊國境內,四周就不太平了起來一一去年,先帝給齊王平反,司馬冏長子司馬超襲爵王敦有些緊張,下了馬,登上一處山坡瞭望老實說,他沒有太多的軍事經驗在王家諸子弟中,因為好讀《左氏春秋》,得了個知兵的名聲,於是在族兄的運作下,到青州擔任刺史。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帶兵打仗,純靠手下中層將領,自己是不太懂的。

  這本來也沒啥關係。

  世家大族麼,誰不養點家將,誰不結識幾個世代為將的兵家子?

  我只需要懂個大概就行了,具體排兵布陣自然由他們負責,嗯,想得是挺好,但有時候會遇到意外「嗖!嗖!」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馳來,箭矢飄落在車隊中,引起一片驚慌,甚至是哭喊聲。

  「沒用的婦人!」王敦恨恨地罵了一句。

  關鍵時刻大哭小叫,禍亂軍心,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自從遣散府中數十姬妾後,他已經多年沒碰過女人了。自此以後,吃得香睡得好,每天不用為那點事煩惱。至於公主因此與他不斷吵架,那都不叫事男子漢大丈夫,有些事幹不了,那也不要自暴自棄,我還可以追求別的只是今天一「嗖!嗖!」箭矢越來越近。

  有人看到山坡上的王敦,立刻下馬奔了過來,大呼著朝他射箭。

  王敦大驚,匆匆躲避。

  仿佛跟他開玩笑似的,一支利箭帶著呼嘯的破空聲,從他頭頂擦過。

  王敦嚇得加快腳步,回到了山下的車隊裡護軍將領已經帶人上前拒敵了。

  另有幾名家將,各領十餘人,沿著山坡往上爬,阻止敵人占據高處,讓他們陷入被動。

  司馬修禕掀開車簾,匆匆下了車,臉色蒼日「夫君...」她抓住了王敦的手。

  讓開!」王敦一把甩開,讓司馬修禕一個起「你?「好列是公主,脾氣自然不可能小,見到夫君如此對她,又氣又急,顫抖著伸出手指,就要叱罵。

  又一支箭隔空而至,落在馬車上,箭羽兀自震顫不休,阻止了一場即將爆發的吵架。

  司馬修禕「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活了三十五歲,還沒人這樣對待過她侍女們紛紛上前換扶、安慰,有膽大的甚至出言斥責王敦。

  王敦愈發惱火,但現在沒空管這些賤人,他只關心來襲之敵「兄長。」王舒匆匆走了過來,頭上還頂著幾枚草屑,看起來煞是可笑,只聽他說道:「今歲青州賊寇愈熾,州郡不能討,已然成患。也不知這是哪一路人馬,莫非是王彌的部眾?」王敦乾咽了一口唾沫。

  他有點後悔了。

  以為憑藉自己的治軍才能,到青州後,撥給錢糧,厚養軍士,便可練出一支強軍,鎮壓賊寇,然後把青州上下打造得鐵桶一般,成為琅琊王氏的根基,月初領命之後,便興沖沖地帶看百餘隨從,日夜趕路,前往青州之官。

  結果,還沒到治所呢,就被來了個下馬威青州的賊寇這麼猖獗?

  前方已響起了兵刃交擊聲,還有人臨死前的慘叫,王敦聽得愈發慌張,太陽穴碎砰直跳襄城公主司馬禕擦了擦眼淚,又走了過來,道:「夫君,道路難行,不如回返洛陽。

  妾求一下皇弟,讓陛下.....」滾啊!」身邊驟然響起聲音,王敦嚇了一跳,直接推了一把司馬修禕摔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著王敦,「來人,牽馬。」王敦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車隊後方,接過一匹馬,翻身而上,道:「我身負國家之重,不能有失,先行一步,爾等自散吧。」

  所有人都傻了。

  這是連妻子都不要了,就為了逃命?至於嗎?

  賊寇雖然到處射箭,但方才交鋒了幾合,人數並不算太多,完全可以將其擊退,再前往青州,看看情況再說。

  「兄長。」王舒拉住了王敦的馬韁,面容嚴肅地說道:「夷甫干辛萬苦為你賺來的青州刺史,這就不要了?」

  王敦面現猶豫,扭頭看了眼後方,護兵們還在與賊寇交鋒,似乎已經穩住了陣腳,並一步步將賊人向外驅殺。

  好像一一不用那麼狼狽地逃了?

  但很快又想到方才擦肩而過的利箭,心中一緊。

  再思及青州賊寇復起,聚眾數萬,攻城略地的消息,他突然間就沒信心了。

  即便成功抵達臨淄(青州刺史治所)又怎樣?壓得住那些兇悍的賊人嗎?

  我意已決。」王敦開了王舒的手,回頭看了眼重新燃起希望,並用期待眼神看看他的妻子,道:「辛苦將士們力戰了。襄城公主侍婢百餘人,盡皆賞賜給兒郎們為妻。我之家財,亦分了吧。事急矣,我先去了。」

  說罷,一甩馬鞭,狂奔而走,王舒傻傻地看著王敦背影,久久不語司馬修禕癱坐在地上,眼中已沒了淚水,只有一片空洞與絕望。良久之後,轉化成了刻骨的恨意。

  侍婢們都嚇壞了。

  她們平時仗著公主撐腰,對駙馬有些不太恭敬,沒想到就被記恨上了,這下被賞賜給大頭兵們為妻,真是哭都哭不出來遠處的兵刃交擊聲漸漸稀落了下來賊寇人數占不到優勢,護兵們又奮力廝殺,眼見著啃不下這個車隊,於是四散而走,撤了。

  片刻之後,收攏回來的護兵將士聽得既有女人睡,還有錢拿,興奮異常司馬修禕突然反應了過來。

  只見她稍稍修飾了下容貌,起身看看眾將士,道:「這些侍婢,最長的跟了我二十年了,出嫁時就陪著,名為主僕,情同姐妹。今予爾等為妻,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定要善待。」

  「公主......侍婢們盡皆垂淚司馬禕心一狠,只當沒看見,又命人計算了下錢財,分成百餘份,哽咽道:「這些便當作我出的嫁妝吧,今後好生過日子。」

  「公主厚恩,粉身難報。」眾將士一聽,感激涕零,紛紛跪倒在地。

  這就回洛陽吧。」司馬修禕轉身上了馬車,收起哀容,臉色瞬間變得冰寒刺骨,******年關將近之時,洛陽的生活節奏一下子慢了下來。

  外地的壞消息對他們太過遙遠了,而洛陽又平靜了數年,大夥都下意識忽略了那些煩心事,高高興興過大年。

  城南的開陽門外,大車排隊等待進城冬菜、柴禾、糧食等等,維持城市生活的各種消耗品,被馬車、驢車、牛車、驟車等一輛輛送進去。

  王衍在門內等待了一會,這才與潘滔等人出了城。

  「菜、菜,還是菜,就知道阿堵物。」王衍嘆了口氣,道:「若哪年缺糧了,卻不知要餓死多少人。」

  潘滔聽了哈哈大笑,道:「我家在洛陽城郊亦有數十畝菜。前陣子守園人來報,賣菜得錢二萬,欲奉上,我沒收。在洛陽左近,種菜可比種糧賺得多。」

  「為何不收?」王衍奇道他年輕時雖然談不上喜歡錢財,但絕對不會厭惡。現在麼,唉,他非常厭惡別人在他面前提錢,這全拜老妻郭氏所賜。

  我立園種菜,以供闔府老小僕婢數十口人啖食爾。何必賣菜以取錢,奪守園人之利耶?「潘滔灑脫地一笑,說道。

  王衍肅然起敬,但還是問道:「胡萎一畝可產兩車,一車值絹三四匹,可不少錢呢。我家一一,有人販蔥為業,不過是不起眼的小菜罷了,卻積聚了大量錢財。陽仲就都不要了?魯陽侯占看的潘園,以前就歸潘氏所有吧?夏秋時節,有十幾歲的少年郎推看車,沿街販賣果蔬,獲利甚豐,不可惜?」

  潘滔哈哈一笑。

  王衍說著說著,就把話題扯到魯陽侯身上,有意思。

  不過這事他知道,並不覺得有什麼。

  潘岳之宅,被朝廷抄沒,魯陽侯占去了,朝廷也沒個說法,一直拖著。

  朝廷都不急,他急什麼?

  那些賣菜小兒他也見過據聞是魯陽侯收養的孤兒,教以學識、武藝,有時候也下地勞作。水果、蔬菜豐收之時,將他們發遣出來售賣,並不是今年獨有。

  聽聞魯陽侯三弟邵播就管看這一攤子事。

  邵園、金谷園、潘園所產果蔬、肉奶、魚蝦,部分供少年學生啖食,部分拿來售賣,換取錢絹。

  今年好像遷走了一部分人,吃不掉的果蔬更多,自然拿來售賣了。

  魯陽侯昨日遣人送了兩頭野豬、數隻鹿到我府上,佃錢已然收取。」潘滔笑道。

  王衍默然他也收到了許多野物,還有不少皮子。據聞是魯陽侯組織軍士在廣成澤行獵所獲,妻子郭氏大加讚嘆,一改往日刻薄,讓王衍面上無光魯陽侯會做人啊。」他嘆道:「識謠之事,怕是動不了他。」

  「但總是很多人心裡的一根刺。「潘滔說道「很多人」是指誰?

  首先便是天子,還有沒有必要拉攏魯陽侯了,這是個問題。

  其次是司馬家宗室,無論哪個宗王掌權,都比外姓人好,他們不想被除國。

  最後便是出鎮許昌的太傅了,他可能是心情最複雜的,內心的戒懼之意甚至不下於天子。

  「陽仲,你為何離間苟充州與太傅?」往前走了一段,與隨從們拉開距離後,王衍低聲問道。

  「司徒何出此言?」潘滔不以為然:「兗州衝要,魏武以之創業。苟晞有大志,非純臣也。若久處充州,則腹心生患。不如遷之青州,厚其名號,晞必悅。晞走後,太傅自牧究州,經緯諸夏,藩衛朝廷,此乃防患於未然。」

  本月,王衍從司空變成司徒,同時還是北軍中候,禁軍最高統師潘滔已經入幕府為職,擔任司馬。

  就在前陣子,他向司馬越進言,苟晞都督青兗二州,權柄太重,宜奪兗州。

  司馬越覺得有道理,上表朝廷:以晞為征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領青州刺史,加侍中、假節、都督青州諸軍事,封東平郡公。

  很明顯,這就是潘滔提出的」厚其名號」,奪其實權有些人喜歡名號,喜歡升官。

  有些人則喜歡實權,認為花里胡哨的官職並不能給自己帶來實際利益。

  苟晞明顯是後者,畢竟軍頭嘛,對自己能掌握多少資源更在意。

  面對朝命,苟晞從了,最終離開了兗州,去青州上任。但他肯定也對司馬越恨上了,兩人翻臉已成事實。

  「處仲奔回洛陽了。」走看走看,王衍突然停了下來,嘆道。

  王敦不敢赴任,被賊寇嚇得丟下公主、半路奔回的事情,已在洛陽傳開,引為笑談。

  王衍也臉上無光,更恨其不爭。

  好不容易為你爭來的刺史,就這麼輕易丟掉了。

  現在青州歸苟晞了,都督之外,再兼領刺史,軍政一把抓,已然難制。

  喉!

  王衍不想說什麼,連罵人都沒力氣了,家族之中就這麼幾個歪瓜裂棗,他能怎麼辦?他能靠誰?難道靠女婿?

  「夷甫。」潘滔斟酌了一番,道:「魯陽侯驍勇善戰,屢建功勳,三軍皆服。其軍又屯於梁縣,乃洛陽肘腋之地,為今之計,不如與之相善,將來也好有個照應。」

  王衍嘆了口氣,不想說什麼他方才想到了弟弟王澄。

  他在上個月去了荊州,持節都督、領南蠻校尉、荊州刺史。

  王衍在弟弟身邊安排了人,得知他赴任後,以郭舒為別駕,委以府事,自己不管了。

  然後日夜縱酒,不親庶務。雖寇戎交急,不以為懷郭舒三番五次進諫,以為宜愛民養兵,保全州境,澄不從聽到這個消息時,王衍差點背過氣去。

  這些弟弟們,在他面前時侃侃而談,恭儉謙讓,一副君子風範。

  結果一旦去了地方任職,全都原形畢露,讓他茶飯不思,憂愁不已,怎麼會這樣呢?

  「不如一一」見到王衍愁眉苦臉的樣子,潘滔眼珠轉了一轉,道:「我遣人邀魯陽侯來洛陽,推心置腹一番,看看風色。」

  王衍不說話,但也不反對,算是默許了。

  正當潘滔準備喊人時,王衍伸手阻止了,道:「左右無事,梁縣也不遠,不如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