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燕喜堂自然要小上許多。

  路好像已經印在了楊麼兒的腦子裡,她跨過門檻,入到了院子內,然後又一路進到了之前居住的屋子。

  她在屋子裡轉了個圈兒,最後停在了一面柜子前。

  春紗跟上來:「娘娘要開柜子?」

  楊麼兒伸出手碰了碰外頭掛上的鎖。

  春紗忙命人去取了鑰匙來,打開了柜子。櫃門向外打開,露出了裡面的模樣。孤零零地放置著一個漆盤,漆盤裡有乾枯的一簇花,有一個小核桃,還有一截兒斷了的穗子……零零碎碎,竟是些小玩意兒,大都是楊麼兒往日裡捏著把玩,一玩就是一整天的東西。

  春紗見狀,不由笑了:「原來姑娘還惦記著這些小玩意兒。」

  楊麼兒指了指腳下的地:「以後,回來嗎?」

  劉嬤嬤站在不遠處,聞言忙笑道:「自是不會回來了,您已經是皇后了,哪有再回到這裡來住的道理?坤寧,坤寧,取自道德經的『地得一以寧』,正是歷代皇后的居所。您日後是要長住於那裡的。那裡更大更氣派,娘娘應當也是更喜歡的。」

  春紗伸手將那漆盤託了起來,問:「娘娘,這個咱們帶走麼?」

  楊麼兒呆呆站了會兒:「……嗯。」

  「娘娘仔細回憶一下,還有什麼落下的,今兒一併帶走。」劉嬤嬤溫聲道。

  楊麼兒不言不語,似是真在認真思考。

  屋外。

  蕊兒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面前那扇門。

  小宮女喊住了她:「蕊兒姑娘……」

  蕊兒忙露出一個柔弱的笑,低聲道:「我,我只同皇后娘娘說兩句話。」「到底,到底是同鄉呢。」她更低聲地道。這句話也不知是說給旁人聽的,還是說給自己壯膽的。

  蕊兒方才邁出去兩步,心底念頭迭起,就聽得院門外有一陣腳步聲近了。

  她扭頭一瞧,便見一抹揚起的衣角,赤朱色,上繡金紋,蕊兒腦子裡如被誰重重敲了一記,麻得厲害,她幾乎是依靠本能,一扭身,回到門內,然後身子一頂,便又將門頂了上去,緊緊閉住了。

  先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設,這會兒都崩塌了個乾乾淨淨。

  她縮在門內,做賊似的瞧向那院門外,一行人邁過門檻走了進來。為首者,身形挺拔,黑髮束以金冠,眉眼俊美,卻覆著一絲絲陰翳之色。

  這廂楊麼兒仔細回憶半晌:「……沒有了。」

  劉嬤嬤笑道:「那便好,那咱們便回去吧?娘娘身子還虛著呢,此地沒有點炭火,恐怕冷著了娘娘。」

  楊麼兒點了下頭,由劉嬤嬤陪著往外走,春紗則在後頭端住了漆盤。

  這邊一踏出屋門,便和蕭弋迎面撞上。

  劉嬤嬤最先發覺皇上神色不對,她當即便低下頭,往旁邊退開了兩步。

  蕭弋走上前來,在楊麼兒跟前站定,他淡淡出聲問:「怎麼來這兒了?」

  楊麼兒便扭過身子,從春紗手裡拿走了漆盤。

  她倒是不緊不慢地,道:「這個,拿過去。」

  「拿到坤寧宮去?」

  楊麼兒點了下頭。

  蕭弋面上瞧不出神情變化。

  他盯著楊麼兒打量起來,見她這會兒模樣,跟螞蟻搬家似的,把自個兒收藏起來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往新家搬……

  他的神情驟然緩和了。

  「回去了?」蕭弋問。

  楊麼兒又點頭,等點完頭,她還又添了一句:「嗯。」

  「那便回去罷。」蕭弋這才牽住了她的手。

  楊麼兒忙又點頭:「嗯。」

  蕭弋帶著她走在了前頭,宮人們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下午溫過書了?」蕭弋問。

  「嗯。」楊麼兒應完,又似是覺得這樣不大好,便又從唇邊多吐出了三個字出來:「溫過了。」

  「怎麼突然想到了回燕喜堂?」

  「嬤嬤問,去哪裡。就過來了。」她說。

  蕭弋攥著她的手緊了緊,他道:「那嬤嬤同你講過這個宮裡的故事嗎?」

  「宮裡?故事?」楊麼兒喃喃重複,顯然不大理解他的意思。

  他用平淡的口吻道:「便是身後的燕喜堂,在東華十三年的時候,曾經吊死過一個宮女。那宮女死時,面色發青腫脹,舌頭長長地吐了出來。第二日是如何被發現的呢?是燕喜堂里的宮人,推門進去,發覺有一雙腳正踹在自己的肩上,一抬頭,這才瞧見了……這樣的故事,嬤嬤同你講過嗎?」

  支棱起耳朵,在後面偷聽的劉嬤嬤:「……」

  老奴根本沒聽過這樣的故事!

  這廂楊麼兒搖頭:「沒有。」

  蕭弋又道:「瞧見那堵牆嗎?承惠八年的時候,有個小太監從下頭走過,那堵牆無辜坍塌下去,正將他砸中。待塌下來的牆體清走後,方才露出底下的人,血肉模糊。後來有人打那兒走過,總覺得路邊有什麼絆腳……」

  楊麼兒另一隻手抓緊了蕭弋的袖子。

  「這宮裡,死的人不止一兩個,有上吊的、服毒的、蒙冤被害死的……」

  楊麼兒聽得愣愣的。

  劉嬤嬤:「…………」

  老奴可從不講這樣的故事。

  蕭弋猛地打住了話頭,他彎腰湊在楊麼兒的耳邊,盯住了她圓潤,上頭綴著一點珍珠的耳垂,低聲問:「……怕不怕?」

  楊麼兒更用力地揪住了他的袖子,她的手指纖細如蔥段,揪著他的袖子,模樣十分無助而依賴,蕭弋心下一動,眼底的冷色徹底退了個乾淨。她道:「還想聽。」

  蕭弋:「……」

  他伸手掐住楊麼兒的下巴,抬起她的小臉,臉上哪有半分懼色,反倒像是聽得入了神似的,拿他當說書人使喚了。

  「若你走在路上,見著他們……」蕭弋道。

  楊麼兒一怔,思緒被他帶著跑偏了,她認認真真地琢磨了一會兒,道:「皇上,怎麼辦?」

  思索不出結果的,便立時來求助他。

  蕭弋嘴角的弧度柔和下來,他道:「朕有法子。」

  楊麼兒點點頭,指著自己道:「也有法子。」

  「你有什麼法子?」蕭弋眯起眼問。

  楊麼兒幾乎快把他的袖子抓皺了,她壓低了聲音,極小聲地道:「帶皇上。」

  皇上有法子,所以把皇上帶上,那就是她的法子了。

  劉嬤嬤差點在後頭笑出聲來。

  蕭弋啞聲道:「是,你說的不錯。麼兒真是極聰明的。」

  說罷,他勾了下楊麼兒的下巴。

  楊麼兒點了下頭,似是認同他這句話。

  「那日後再出門……」

  「帶皇上。」

  劉嬤嬤:「………………」

  楊麼兒舔了舔唇,幾乎整個兒都挨到了蕭弋的身上去,她問:「講故事嗎?」

  蕭弋:「想聽斷頭的貴妃,還是缺胳膊少鼻子的麗貴人?」

  「都聽。」楊麼兒的步履明顯慢了下來。她自己未覺得累,但她的身體已經作出了反應。

  蕭弋伸手攬住了她的腰,這下是真正將楊麼兒整個貼到自己身上了,他淡淡道:「今日讀的書,還記得幾句?」

  楊麼兒一懵,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又將思緒拐向了書本的內容。

  她顛顛倒倒地背了兩句:「……以術愚人,曰朝三暮四,為學求益,曰日就月將……」

  「還記得其釋義嗎?」

  「求進益,要……」

  「學習若要求進益,要日就月將。你今日方才讀書多久?便四下跑了。怎會有所成?」蕭弋淡淡道。

  楊麼兒便不好再要他講故事了,只抬眼盯著他。

  「勞逸結合,倒也並非不可。但須得有人陪在你的身邊。」蕭弋一句話,便將今個兒陪在楊麼兒身後的一干宮人,都劃入了「不是人」的行列。

  他淡淡道:「明日若是想去哪裡玩,須得先差人來報與朕。」

  似是怕楊麼兒有逆反心,他便又道:「一則,你獨自行走,不大安全。二則,你應當將更多的功夫都花在讀書上。」

  楊麼兒點頭:「唔。」

  蕭弋的手掌在她腰間摩挲兩下,似是安撫,他道:「晚膳吃八珍宴如何?」

  楊麼兒叫他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已然糊塗了,這會兒只曉得點頭。

  蕭弋這才轉頭,盯著春紗手中的漆盤道:「尋個柜子給娘娘鎖起來。」

  春紗屈身應是。

  等回到了坤寧宮,晚上又用了八珍宴。

  蕭弋便又命人將未處理完的奏摺搬到了殿中,於燈下慢慢處置。

  楊麼兒坐在鏡子前,春紗和另外一個小宮女,在後頭給她取首飾,梳頭髮。

  楊麼兒單手撐著臉頰,歪頭陷入了深思中。

  也不知她想了多久,等到劉嬤嬤來到了身邊,給她放下了一盅燕窩,她才突地出聲道:「這裡,死過人?很多人?」

  劉嬤嬤抿唇淡淡一笑:「是呀。」

  楊麼兒問:「宮外的地方也死人?」

  「娘娘說楊宅?」

  楊麼兒點頭。

  「楊宅不曾死過什麼人。」劉嬤嬤道。

  這世上,除了戰場、匪窩,便數皇宮裡悄無聲息死的人最多了。

  楊麼兒道:「帶皇上一起,去楊宅住。」

  她想了想,說:「他怕鬼。」

  劉嬤嬤先是一愣,隨即哭笑不得起來。

  那分明是皇上想唬娘娘您,讓您別再出門玩兒了。

  可笑著笑著,劉嬤嬤又斂了笑容,她聲音低柔地道:「娘娘說的是,老奴一定同皇上說。」

  楊麼兒點了下頭,放下撐著臉頰的那隻手,她歪頭問:「嬤嬤,講故事嗎?」

  劉嬤嬤忙擺手:「老奴沒有故事講。」

  楊麼兒舔舔唇。

  卻聽得身後的人跪地道了一聲:「皇上。」

  她扭頭去瞧,發覺半掀起的帘子後頭,蕭弋正站在那兒,不知站了有多久。

  蕭弋淡淡道:「解了頭髮了?解了便過來。」

  他一隻手束在背後,手指緊攥。

  ……他有一種大約無法治癒的病症。

  從未想過要抓住的東西,他連側目也不會有。但一旦抓在手裡的東西,他便定要時時刻刻都盯在眼皮子底下,才會覺得舒坦。

  作者有話要說:小皇帝花式講鬼故事。

  卡文,寫得特別慢,看來加更要熬夜寫了。大家早點睡,明早起床看叭。

  ☆、一同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