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楊麼兒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又聽得一邊的趙公公驚聲道:「娘娘怎麼這副模樣?蓮桂呢?春紗呢?蕭世子呢?」

  楊麼兒這才恍然大悟。

  不是夢啊。

  蕭弋朝她伸出了手:「過來。」

  楊麼兒眨眨眼,又盯著蕭弋瞧了瞧。

  他臉上仍帶著泥點、幹了擦不去的血痕,比往日看起來要凶些,眉眼透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

  楊麼兒抬起手指頭戳了戳他的面頰,柔軟,還帶著一點涼意。

  「皇上?」

  「麼兒,過來。」蕭弋點了下頭。

  楊麼兒這才抖掉了身上的土,緩緩挪動著靠近了他,手也順勢搭在了他的掌心。

  蕭弋的右手攥住了她,左手卻抬起來,揭下了她腦袋上的頭盔,扶了扶她腦袋上塌下去的髮髻,低聲問:「怕不怕?」

  楊麼兒搖了下頭。

  蕭弋堵在胸口的那口氣,這才鬆了。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抬頭望著不遠處的方向,蕭成鈞已經在進行最後的收尾了,木木翰士兵徹底沒有反抗之力……

  他也就安心與楊麼兒低聲說起話:「誰同你來的這裡?」

  「蓮桂,春紗,蕭光和,和其他人。」她記得名字的,便都說了名字。其餘的,在她腦子裡就都是「其他人」。

  蕭弋差不多也能猜到其中的波折。

  「是一個參將,說要同你來尋朕,是不是?」

  「唔。」

  「路上遇見穿這樣衣服的人?」蕭弋抬手指了指木木翰士兵。

  楊麼兒點頭,想了想,自己又添了一句:「蓮桂、春紗留下了,麼兒、蕭光和走了。參將追,蕭光和也留下了。」

  「麼兒一個人走過來的?」

  「記得,圖。」楊麼兒磕磕絆絆地說著話,又伸出手指在蕭弋跟前畫出了線條和原點,她細聲細氣地道:「皇上,這兒。我知道的。」

  蕭弋也明白過來,多半是她無意中記下了他擺在桌案上的輿圖。

  這已經足以讓人覺得驚嘆了。

  她總是能在人不經意的時候,表現出她聰明的一面。

  「嗯,麼兒是極聰明的,這樣也能記得。」蕭弋聲音低啞地道。

  他越是掃過她纖細的手指,看著她從地面上划過,他心底就越好像是被投入了一團炙熱的火球。

  她漸漸能記得的事越來越多。

  會記得字是如何寫的,這個詞是如何念的,會記得宮中的路線,也會記得如何從邊城通向他所在的地方。

  「路上還遇見什麼了?」蕭弋又問。

  「長長的東西,沉,扔掉了。」

  「那是長.槍。」

  楊麼兒頓了下,跟著念了一遍:「嗯,長.槍。」

  「還有呢?」

  楊麼兒便指了指那個頭盔。

  蕭弋抬手取下了自己的頭盔,罩在了她的頭上,登時將她的臉襯得更小了,他低聲道:「這是頭盔。」

  「嗯,頭盔。」楊麼兒抬手摸了摸,然後才放下手,從土坑裡刨出了刀和匕首:「還有這個……」

  「這是刀和匕首。」蕭弋伸手拿過,交給了一邊的趙公公。

  趙公公看得眼珠子都快飛出來了。

  娘娘這著實也太厲害了!

  一路上自個兒走了過來,還曉得一路撿防護的東西和兵器,難不成是要帶給皇上用的?

  趙公公想著想著,自己忍不住笑出了聲,然後忙又捂住了嘴,那種滋味兒就好像跟自己也吃了一百斤蜜糖似的。

  「沒遇見什麼人了?」

  楊麼兒搖了下頭。

  眾人都不由感嘆,皇后娘娘著實是個有福氣的,換了旁人,在這路途上就不知曉要出多少麻煩呢。

  能走到這兒來,那不知是得了多少上天眷顧的運氣了。

  「走了多久?」

  楊麼兒搖頭,這回便是不知道的意思。

  「累不累?」

  楊麼兒點頭,點完又搖了搖頭,道:「不累了,睡了。」

  蕭弋又抬手幫她撫了撫身上的沙土,低聲道:「還知曉自己藏起來……」這句話倒是終於透出了點又氣又笑的味道來。他盯著她,倒恨不得將人扣在懷中狠狠親吻。

  她怎麼這樣大的膽子,一路走到了陌生的地方,累了倒頭便睡下……

  他該將她看得更緊些。

  她若是能變小些更好,他便能將她裝在那個繡囊裡頭,每日都帶著……

  蕭弋的呼吸驟然沉了沉。

  楊麼兒突然道:「皇上臉紅了。」

  蕭弋一怔,心道,怕該是被氣紅的。

  倒是一邊的趙公公變了臉色,忙從後頭扶住了蕭弋,抬手探了探皇上的額頭。趙公公這下可笑不出來了,他臉色煞白,聲音微顫道:「皇上發起高熱了……須得立即安營紮寨,尋隨行軍醫!」

  其餘人這會兒也有些慌了。

  為何大晉只出了一個文帝?

  因為不是哪個皇帝都願意,都敢,都有足夠的本事,去上戰場的?更何況是常年征戰。

  十個征戰的皇帝,就有九個是死在途中的。

  水土不服、傷勢重,縱使有藥可醫,但到底在外,環境哪裡抵得上在宮中?更何況,受了傷再發高熱,本就是易死亡的。

  所以李家方才那樣篤定,蕭弋縱使上了戰場,戰敗與受重傷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其次便是直接身死,幾乎不可能的是他毫髮無損且又大勝歸來。

  這一去,便毫無疑問是在更進一步地削弱新帝。

  楊麼兒呆呆坐在那裡,一時還不知曉其中的嚴重性。

  她只伸出手抓了一下蕭弋,喃喃道了一聲:「皇上?」

  蕭弋叫人一提醒,此時方才覺得四肢百骸都酸疼極了,精力也在剎那間被抽乾了一般,頭沉得更加厲害,可他的視線依舊清晰。疼痛越是貫穿腦子,腦子裡反倒越覺得清明。

  這便是高熱的症狀。

  他年幼時,常有這樣的時候。

  他想了想,便只道出來了一聲:「……朕無事。」

  此時蕭成鈞邁著沉重的步子趕過來,他也是一身的血汗,盔甲上甚至還掛著木木翰士兵被斬殺時飛濺出的血肉。

  他在蕭弋跟前單膝跪地,手中的刀插.入土中,以此借力穩住了疲憊力竭的身軀,道:「皇上,木木翰士兵七萬餘人,殺死近六萬人,一萬餘人已被我大晉士兵俘虜。」

  蕭弋半個身子都壓在了楊麼兒的身上。

  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楊麼兒一呆,僵坐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免得叫蕭弋滑了下去。

  他這才看向蕭成鈞,沉聲道:「你弟弟護送皇后過來尋朕,董豪包藏禍心,追上了你弟弟,欲殺之……」

  蕭成鈞變了臉色:「他們人在何處?」

  蕭弋看向了楊麼兒。

  楊麼兒忙伸出手指頭,戳了戳地面上快糊作一團的泥巴路線圖,她的手指尖戳中了上頭一個黑點:「這裡。」

  蕭成鈞懵了一下:「這是……哪裡?」

  蕭弋淡淡道:「保城往北行五里,挨近一片林子。」

  蕭成鈞張了張嘴,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突然出現的皇后,總覺得有一絲玄幻。娘娘隨手一指,皇上怎麼便知曉那裡是哪裡了?

  蕭成鈞呆了下,這才一點頭,撐著站起身,道:「臣這便去尋他!」

  說罷,立時命人牽了馬來,翻身上馬,帶著他手底下的人疾步朝著那邊去了。

  「安營紮寨。」蕭弋沉聲道。

  趙公公瞧出了他多半已經撐不住了,忙掐著嗓子高聲道:「皇上有令!安營紮寨!」

  幾人一併將蕭弋扶了起來,自然便不用楊麼兒再扶著了。

  她落後一步走在後頭,走著走著,她盯著蕭弋的身影,突然覺得胸口好悶好悶,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壓得她要死了一般。

  楊麼兒忙加快了腳步,追上去,然後走在一邊,伸出了蔥白的手指頭,抓住了蕭弋的盔甲邊邊。然後就這麼亦步亦趨地跟進了帳子裡。

  等進了帳子,蕭弋被扶著躺下了。

  楊麼兒便就勢坐在了榻邊,一隻手還抓著他的盔甲邊邊。

  帳中不敢擁擠,只留下了趙公公,與幾個軍職高些的人。

  除此外,便是軍醫了。

  軍醫跪在榻前,臉色與趙公公一般發著白,他低聲道:「得先拔箭。只是不拔,尚還堵住了傷口,一拔,傷口露在外頭,只怕血流不止……可這不拔也不成,木木翰人的箭頭素來也有淬毒的習慣……」

  趙公公忍不住道:「可皇上的臉色分明好好的,哪裡有中毒的跡象?」

  「若,若是無毒便好,怕只怕……臣曾經聽聞天淄國有一種毒,用蛇身和人屍來養,養出來的毒,無色無味,一點點入侵肺腑,待人死時,還面貌栩栩如生,鮮活至極。天淄國素來喜好用此法,得以將屍身完全保存下來,再將屍身獻於巫女……」

  「胡思勒的箭上,不可能不淬毒……」蕭弋的聲音冷靜地響起。

  軍醫低著頭顫聲道:「是,是這個理。所以臣才推測……」

  「先拔箭罷。」蕭弋道。

  「……是、是。」

  士兵燒了熱水拿進來,又在帳中點起了炭火。

  待到拔完箭,高熱後必然又會感覺到極其的寒冷,因而炭火不可缺。

  蕭弋的目光突然落到一邊的楊麼兒身上。

  他腦中有一剎的空白。

  他自是希望她留在身邊。

  他甚至早先想著,若他有一日身死,便也該叫她同他一併死才好。他度過了前半生漫長的冷寂的皇宮生涯。

  總應當在死後,快活些。

  可現下,他瞥見她茫然的模樣,唇邊都泛起了一圈兒白。

  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但越是未知,她一顆心方才墜得更厲害。

  定是怕極了。

  「請皇后娘娘暫且換到別的帳中暖暖身子。」蕭弋啞聲道,隨即閉上了眼。

  他從來是個狠心的人。

  對旁人狠得下心,因而,對自己也狠得下心。

  作者有話要說:唯獨對麼兒狠不下心。

  到這裡就一百章了嗚嗚嗚感動地哭出聲。

  這個月寫完就能完結了~

  ☆、一百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