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省,太宰、錄尚書事、汝南王亮的鈴閣。閱讀
後世如紫禁城者,其中凡政府官員辦公場所,都非常逼仄,包括宰相的。明朝的內閣,侷促於東南一隅,緊挨宮牆,知道的,這是政府中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倉庫。清朝的軍機處,倒是位於核心地帶,可面積較內閣大堂還小的多,也就是個傳達室的格局。
不是因為沒地方,而是君主刻意為之——為抑制相權。
事實上,中國皇帝抑制相權的努力,打漢武帝就開始了,不過,到了西晉這兒,還未在辦公場所上體現出來。
尚書省規制宏大,占了前朝的大半個東路,也即占了整個宮城「殿垣」之內近八分之一的空間。
兩位錄尚書事的鈴閣,都是獨立的院落,院子裡亭台流水,草木扶疏,真正甲級寫字樓,人性化辦公。
中午,用過了「偏膳」,汝南王邀請衛瓘,過他的鈴閣小酌。
「可惜沒雪。」汝南王笑說,「不然,亭中擁爐溫酒,亦是一快事也!」
兩位錄尚書事不及公務,只談學問,甚為投契。
衛瓘深以目下玄談盛行、士風頹敝、放誕盈朝為憂,不知何以振作?
汝南王搖搖頭,「伯玉,要說『玄』,釋教才真是『玄』,反正,我是不知其所謂的!可是,依我看來,要不了多久,這個釋教,就將大行其道!你這也憂,那也憂,到時候,只怕你憂不過來!」
「釋教?」
「是啊!伯玉,你我忝為宰相,該多多留心此教了,最緊要,不能叫妖人混跡其中!黃巾殷鑑不遠,不可掉以輕心!」
「這……」
「你不以為然?現如今,這個釋教,就是深宮之中,亦不乏信奉的,別不當回事啊!」
衛瓘並未不當回事,可是——
「深宮之中?哪一位呀?我倒是沒有聽說。」
汝南王笑,「伯玉,你好戲!何必呢?」
衛瓘愕然,「大王何意?」
「阿萱呀!我都曉得了,你倒沒有聽說?」
衛瓘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阿萱,指的是繁昌公主。
若繁昌公主和衛宣沒有離婚,汝南王在衛瓘面前以「阿萱」稱呼繁昌公主,大致合適,可是——
還有,自他倆離婚之後,我和這位前新婦,除了阿瑾轉交的那封信外,再未通過音訊,她入釋,我如何一定「聽說」?
阿瑾也從來沒提過這事啊!
衛瓘面上微露不愉之色,汝南王覷著,「伯玉,我不是有意唐突——你真不曉得?」
「真不曉得。」
「是這樣,昨天,我湊巧看了幾眼啥《光贊般若經》——就是我說『不知其所謂』的那個!而該部《光贊般若經》,就是出自貴府呀!」
衛瓘心中一動:衛瑾有一部《光贊般若經》,這他是曉得的。
「大王在哪裡看到的?阿瑾倒是有部《光贊般若經》,可是,這同繁昌公主,沒有關係啊?」
「怎能沒有關係?」汝南王笑,「我看到的,是絹本,齊齊整整的泥金小字,阿萱之筆跡呀!」
衛瑾抄摹《光贊般若經》,衛瓘是親眼見過的,「大王怕是弄錯了,大王所見《光贊般若經》若真是出於寒舍,那也是阿瑾自己抄摹的,確無關繁昌公主。」
「或者,大王所見經書,並非出於寒舍。」
汝南王的神情變得古怪了,「握瑜自己抄摹的?」
「是啊!大王,到底怎樣一回事?」
「是這樣,我有一位故人,叫做范重九——」
他故意停頓,果然,衛瓘目光微微一跳,「大王這位故人……可是天一道範重久?」
「不錯!正是此君。」
「我同范君,布衣之交,不敢以王侯驕之,他來拜我,昨天,我回拜,在其下處,看到了《光贊般若經》,他說,此經為太保府借出,他正在抄摹。」
略一頓,「他同何雲鶴,亦為故交,這部《光贊般若經》,是通過何雲鶴借到的。」
衛瓘目光再一跳:明白怎樣一回事了。
「絹本字跡娟秀,開始,我亦以為握瑜所書,可是,范君說,決計不是!這部經,目下的主人,或為衛家娘子,但其出身,必自深宮!」
「這……何以如是說?」
「范君說,這筆字,柔嘉表范,貞靜持躬,執筆之人,必母儀天下,他相字的本事,過於相面,絕不能看錯!我想,皇后的字,怎可能入貴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阿萱——她和握瑜,是最好的朋友嘛!若出自深宮,除了阿萱,還能有誰?」
衛瓘心頭大震!
他面上神情,青紅不定,汝南王奇道,「伯玉,你這是咋的啦?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個樣子呢……」
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臉上的神情,也慢慢變過了。
倏然間,睜大眼睛,一把抓住衛瓘的手,壓低了聲音,興奮而急促,「伯玉!我說什麼來著!你還不信!握瑜,就是大貴……」
衛瓘想抽手,汝南王抓的極緊,竟抽不出來,只好用另一隻手亂擺,「大王,噤聲!大王,噤聲!」
汝南王鬆開手,起身,走到門前,推開條縫,向外頭覷了一圈,又將門掩實了。
回來坐下,但不是坐回同衛瓘對幾而坐的原位,而是坐在幾側——距衛瓘更近些。
「我說什麼來著?你還不信!」
汝南王將方才已說的話再說一遍,接著,將方才未說完的話說完,「握瑜,就是大貴之相!」
「大王……」
「你又想說什麼『不敢與聞」?哼!事實如此,你捂起耳朵,握瑜的相,就不貴了?」
「大王……」
「伯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大王,」衛瓘的口氣,近乎哀求,「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伯玉,」汝南王眼裡似有火光,「違天不祥!」
若汝南王直接將范長生介紹給衛瓘,范長生的話,衛瓘未必相信;但這個圈子兜的實在太大,饒是衛瓘心思玲瓏,以智謀著稱,也終究被繞了進去!
雖說衛瓘大儒,而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不語」不代表「不信」,這個時代的人,不相信天人感應的,幾乎沒有,泛神論支配人們的基本認知,衛瓘亦不能例外。
真真心亂如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