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里,一所三進的宅子,雖不大,但異樣精潔。
雲娘子和一老者對幾而坐。
雖然跽坐,亦能看出老者身材頎長;鶴髮童顏,一部修剪的極精緻的白髯,垂至心口,望之如神仙中人。
几上攤開一卷絹布,上面齊齊整整的都是泥金小字:
「……盲者得目而睹色像,聾者徹聽聞諸音聲,志亂意惑還復其心,迷憤者則時得定,其裸形者自然衣服,其飢虛者自然飽滿……其疾病者而得除愈,身瑕玼者諸根具足,其疲極者自然得解……」
老者微笑,「有點意思!」
正是《光贊般若經》第一品「光贊品」。
這位老者,也正是天一道青城宗的創建人,以「范重久」之命對外、教眾呼之曰「范長生」者了。
「光贊品」數千字,衛瑾所書,還只是「光贊品」的大半,看的再仔細,也不過就花了小半個時辰。
范長生抬起頭,直起腰,嘆一口氣:
「此絹所書,皆為庶眾所樂聞也!」
雲娘子開口,「師傅,果然有可借鑑者?」
「有!」頓一頓,「這個釋教,果有過人之處,我估計,用不了多久,便要大行其道了!」
雲娘子心頭微微一震。
微笑回到范長生臉上,「這筆字也好!果然家學淵源,吾亦不及也!」
「倒是沒有想到,阿天面子這樣大,」雲娘子說道,「衛伯玉居然將女兒辛苦抄摹的經書整本給了他,看來,他和衛伯玉的交情,還真是不壞呢!」
「是不壞。不過,這個『交情』,不是和衛伯玉的。」
雲娘子微愕,隨即反應過來,卻更錯愕了:
「師傅,你是說,是和……這位字握瑜的衛家娘子的?」
「當然!衛伯玉大儒,怎會叫女兒抄摹這種東西?那部《光贊般若經》簡本的主人,本就是這位衛家娘子!而一筆一划,辛苦抄摹,不是深厚之極的交情,又豈會脫手相贈?」
「不然的話,衛伯玉又豈能奪女兒所愛,拿她的心血去做人情?」
雲娘子臉上神情變幻,不說話了。
「還有,」范長生語氣溫和,「你還稱呼他『阿天』?」
雲娘子目光一跳,微微欠身,「是我失言——是『何雲鶴』。」
范長生輕捋白髯,「事情愈來愈有意思了!何雲鶴是皇后的人,卻同衛氏牽扯如此之深——當然,汝南王的算盤,他自然不曉得。」
頓一頓,「可是,他雖不曉得相關計劃,對我們,卻已經生了戒心了!」
「戒心?」
「不然,不會以此絹本相贈——如此一來,我們就沒有理由進入衛府,也就無法同那位握瑜娘子謀面了!」
頓一頓,「此子,天分奇高啊!」
雲娘子忍不住,「師傅,既如此,咱們為什麼一定要押注汝南王?押注阿……呃,何雲鶴不行嗎?都是『故人』呀!」
頓一頓,「他雖罹離魂症,可是,我覺得,依舊是個很念舊情的人。」
范長生不答,半響,「他那個離魂症,是真的吧?」
「是真的!除了相貌、身形不變,其他的,根本就是另一個人了!若不是離魂症,怎可能短短不到三個月,翻覆至此?」
范長生緩緩說道,「我居京師月余,暗中觀察,此子行事,就是方才那四字,『天分奇高』!於之前的何天,確實判若兩人……」
「師傅,既如此……」
「既如此,才不能押注在他身上!」
雲娘子愕然,「師傅,我是真不明白了!」
「一句話就明白了——這樣一個人,怎可能被我們擺布於股掌之上?」
雲娘子檀口微張,不曉得說啥好?
「汝南王不同——他是個庸才,只有這種人,才好擺布啊!」
雲娘子嘀咕,「可是,我們的要求,其實也不高,不過就是在蜀地傳教,不受限制而已——又不是在司州、在京師,阿……何雲鶴就一定不同意嗎?」
范長生搖搖頭,「阿雲,你雖然教過何雲鶴讀書,可是,你的書,讀的還是少!」
頓一頓,「蜀地這個地方,不是普通邊疆,太特別了!」
「……請師傅開示。」
「蜀這個地方,方圓太廣、物產太豐富,同外頭的交通,又太過艱難,正是天下第一個適合割據偏安之所在!就是忠臣義士進去了,也難保不生異樣的心思!」
「戰國時代,巴、蜀相攻擊,俱告急於秦。秦惠王排眾議,用司馬錯計,起兵伐蜀,取之。貶蜀王,更號為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既屬秦,秦以益強,富厚,乃輕諸侯。」
「五年之後,蜀相殺蜀侯,叛秦。」
「次年,秦王使甘茂伐蜀,誅蜀相莊。」
「彼時,秦國勢方張,蒸蒸日上,陳莊就敢叛秦!」
「到了真正的亂世,就更不用說了,譬如公孫述、劉備——他倆,你就比較熟悉了。」
「可是,」雲娘子的聲音,微微發顫,「咱們只想傳教,根本就沒有什麼『割據偏安』的心思啊!」
心裡不由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師傅,莫不成你?
「是!」范長生好像曉得她在想什麼,「咱們也永遠不會生這樣的心思——哪怕是亂世!蜀,較之中國,地方再大,物產再豐,也是有限;面對已經大一統的中國,天險再多,亦終不足恃!」
「陳莊、公孫述、劉禪,最終不都是同一下場?」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生什麼異樣的心思。」
雲娘子放下心來。
「可是,咱們沒異樣的心思,上位者卻未必以為咱們沒異樣的心思,書讀的愈多的、史實愈明白的,對咱們,就會愈不放心!」
「何況,咱們是在教的?張角不必說了,還有張鎮南,也不必說了。」
張鎮南,即張魯,他是五斗米教第三代教主,投降曹操之後,封鎮南將軍,徒子徒孫們習慣稱之為「張鎮南」。
「您覺得,阿……何雲鶴就是這樣一個『上位者』?」
「對!」
頓一頓,「如果他未罹離魂症,曉得你我之為人,或許還不會疑心過甚,可是……唉!可是,若他未罹離魂症,也就不是何雲鶴了!」
「那咱們現在咋辦?既進不去衛府,見不到衛家娘子的面……」
「又如何?」范長生微笑,「為師不止會相面,也會『相字』。」
「相……字?」
「是啊!人和人的字,是不同的,不然,何以有『宸翰』的說法?」
宸翰,皇帝的字。
雲娘子明白了,輕輕「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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