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垣之上。
寒風中,何天裹緊大氅,默默的看著楊府內外發生的一切。
夜幕籠罩,樓閣台榭之間,火光躍動,明暗不定,吶喊、哭叫,隱隱傳來,但具體細節,他目力再好,也看不清楚。
偌大一個楊府,最明亮處,在西南角,那裡火光熊熊,低垂的鉛雲,都被隱隱的映紅了。
初起火時,火頭並不大,但似乎一直無人救火,因此,愈燒愈旺。
何天心底默念:大局已定。
殿中人攻入楊府,他便曉得,接下來,沒有什麼懸念了。
走下宮垣之時,心說:
孟觀、李肇,你們該救火了。
回到式乾殿,一進東堂,便覺氣氛熱烈——
多了好幾個人。
皇后揚聲,「小郎,如何呀?」
「回殿下,大局已定。」
皇后仰天大笑!
事實上,何天回來之前,皇后已做出了「大局已定」的判斷——殿中人攻打楊府的情形,不斷有人飛報式乾殿。
但「大局已定」四字,出自何天口,便有板上釘釘之感,於是,再笑他一回!
待皇后笑聲歇落,賈謐微笑說道,「雲鶴,我給你介紹——」
他身旁兩人、對面一人,第一個介紹的,卻是對面之人,一身戎服,但神情閒雅:
「這一位,就是裴逸民了,兩位神交已久,今天第一回謀面。」
嗯,裴頠,你也該露面了。
何、裴二人互道仰慕。
賈謐剛想介紹身邊的兩位,皇后插了進來,笑吟吟的:
「小郎,跟你說一件有趣事!「
「那個劉豫,聽到宮內有變,趕緊往宮城跑,到了萬春門,才曉得自己已不是左軍將軍了;傻乎乎的問裴頠,『太傅在哪兒呀?』裴頠咋答的?哦,對了,『向於西掖門遇公乘素車,從二人西出矣!』」
「那個笨蛋,真就信了!在萬春門外,徘徊半天,又問裴頠,『吾何之?』裴頠說,『宜至廷尉。』於是,那個笨蛋就真的到廷尉那兒報到去了!哈哈哈!」
賈謐和他身邊年紀較大的那個,都湊趣的陪笑;裴頠同另一個年紀較輕的,臉上卻微現尷尬。
何天也沒「陪笑」,只略略欠一欠身。
賈謐繼續介紹,「這一位,」指年紀較輕、臉上微現尷尬的那一位,「姓賈,名模,字思范,皇后從兄。」
「這一位,」指年紀較大、湊趣陪笑的那一位,「姓郭,名彰,字叔武,皇后從舅。」
何天心中微微一凜。
這兩位——
姓賈的,代表皇后的父族。
姓郭的,代表皇后的母族。
還有,這兩位,自然不是舉事之前入宮、一直藏到現在,而是剛剛入宮——自然是事先已打好招呼,一俟大局初定,便飛騎相招。
相關安排,皇后、賈謐都未跟何天提過。
待何天同賈模、郭彰都見過了,皇后說道,「呶,那幾個名字,給小郎看看!」
賈謐遞過一張紙,「雲鶴,這幾個,都是楊駿親黨,今夜,一體捕拿!」
楊駿親黨?不是已經出過名單了嗎?
皇后隨即替他解惑,「同上一次那幾個,攏在一起,一鍋燴了!」
增加的?
何天接過,上面四個名字:
楊珧、楊濟、李斌、武茂。
後兩個不熟悉,前兩個卻叫何天大吃一驚。
楊珧,字文琚,衛將軍。
楊濟,字文通,太子太傅。
楊駿、楊珧、楊濟,同胞三兄弟,當年號稱「三楊」。
「殿下!楊珧、楊濟雖為楊駿胞弟,但同楊駿,並非一路!他倆……早就被他們大兄逼的閒廢在家了呀!此朝野皆知之事實呀!」
何天為二楊辯護,而且語氣急迫,在場之人,無不意外,都以為他既同楊駿深仇,必然樂見楊氏兄弟「一鍋燴」。
皇后一時愕然,不曉得該怎樣答覆他的異見?
滯了滯,「你識得二楊?」
「回殿下——不識!」
皇后皺眉不語。
郭彰輕咳一聲,「雲鶴,你還年輕,有些事怕還不熟悉,眼下,二楊同楊駿,確貌似『並非一路』,但那不過是他們狗咬狗罷了!」
「早年,『三楊』並稱,專擅朝政,那個氣焰,還得了?」
「君言甚是!眼下,賈、楊為敵;早年,賈、楊為友!皇后之為太子妃也,為先帝誤會,荀勖、馮紞、楊珧及充華趙粲共營救之,曰:『賈妃年少,長自當差。』——皇后由是得以安位!」
郭彰被懟的面紅耳赤,皇后臉上也下不來了!
何天如是說,簡直是在指責賈、郭忘恩負義了!
賈謐不安,「雲鶴!……」
何天若冷靜下來,一定也會為自己的語氣不安,並且感到奇怪——
我同二楊,無恩無怨,連面也沒見過,二楊也不以德行著名,我何以用如此激烈的言辭為他倆辯解?
何天沒搭理賈謐,繼續懇切陳詞:
「殿下!楊濟武藝出眾,其實可為國爪牙——當年河西鮮亂之平,他在後方對文鴦、馬隆的支持,至關重要!族之,太可惜了!臣為國惜才耳!」
「至於楊珧——」
「初,世祖武皇帝聘當今皇太后為皇后,楊珧即表曰,『歷觀古今,一族二後,未嘗以全,而受覆宗之禍。乞以表事藏之宗廟,若如臣之言,得以免禍。』武皇帝從之。」
「臣請開石函察視!」
石函即石匣,楊珧的表章,裝在一石匣中,「藏之宗廟」。
「另,當年,鍾會謀反而罪不及其父鍾毓,臣請依鍾毓例為二楊申理!」
皇后、郭彰臉色都很難看,卻不曉得該怎樣駁他?
賈模開口了,「雲鶴,你說的,不無道理,可是,楊駿跋扈,開罪的人太多了!朝臣眼中,不論三楊有什麼矛盾,總是一體——」
略一頓,「大楊倒了,二楊、三楊猶在位,叫朝臣們如何放心的下?又如何示天下以更始之意?」
這番話,比郭彰高明多了,以此可見,賈模、郭彰根本不是一個水準的人物,不過,亦非不可駁。
何天剛想說話,皇后已冷笑一聲:
「這個『意』,那個『意』,我看,你的『意』,還在你的皇太后身上!你是怕族了二楊,最終牽扯到你的皇太后罷?」
何天怔住了——
難道,自己惶急,真是因為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