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司馬被利刃洞胸之時,「族父」楊太傅正在府內舉辦宴會。
遍邀百官,請柬上,大致介樣個意思:
其一,商量救災事宜。
其二,太廟的闕、屋,皆有瓦落,太常要負個啥責任,我心裡沒譜,要求教於眾賢。
怪怪的。
如何救災、恤民,有故事,有常典,是次風災,雖造成了不少的損失,但似也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用得著「舉朝公議」嗎?
至於「廟闕屋瓦數枚傾落」,這個事兒,倒是可大可小。
有人就聯想到,楚、淮南二王謁陵,太常擬的禮儀,太傅一刪二減,明顯是不滿意的,難不成,太傅要以風災為由,找太常的麻煩?
仔細一想,沒必要啊——、
太傅真要報復太常,上彈章就是,式乾殿沒有不準的,何必勞師動眾,兜介樣一個大圈子?
何況,除了他的親信,大約不會有人贊成因天災而重責太常的。
真要有人引咎,那也是台輔之臣的事兒呀?
那不是將火頭往自己身上引?
「求教於眾賢」,不是自討沒趣?
想不通。
得,不管了,先吃他一頓再說!
事實上,舉辦這個宴會,是朱振的主意,他既不關心救災,也無意為難太常,請柬上之云云,不過一個引子。
他要引出來的,是他那篇大作的中心思想,「大風蔽日,侵奪光明,此內寵太盛、邪臣縱橫之兆也。」
朱振斷定,一定有人借大風摧折太傅府角樓一事攻訐太傅,因此,要先下手為強,搶占輿論高地。
此時代,「天人感應」深入人心,朝臣之中,好這一口的,絕不止朱振一人——正因為如此,動作才要快!
搶在有心人還未準備好之前,先發制人!
朱振自信,自己準備充分,旁徵博引,有心人倉促之間,一定辯不過自己。
「舉朝公議」,辯贏了,「大風蔽日,侵奪光明,此內寵太盛、邪臣縱橫之兆也」,就是「不易之論」!
就再沒人可以此攻訐太傅了!
同時,埋下進一步打擊「內寵」和「邪臣」的伏筆。
哼!
酒過三巡,楊太傅輕咳一聲,開講了:
「太康四年,三月,大風,廟闕屋瓦有數枚傾落,免太常荀寓;有人以為,事輕責重,有違常典。」
「五年,二月,大風,蘭台主者懲懼前事,求索阿棟之間,得瓦小邪十五處,遂禁止太常,復興刑獄。」
「小邪」,「小斜」也。
「九年,八月,陵上荊一枝圍七寸二分者被斫;司徒、太常奔走道路,雖知事小,而按劾難測,騷擾驅馳,各競免負。」
咦?介個口吻——
非但不像要找太常的麻煩,倒有些要替其卸責的意思?
楊太傅再輕咳一聲,「這個……」
就在這時,履聲橐橐——
嗯?來人履也不除,直接就進來了?
眾人不由扭過頭,向門口看去。
有認得來人的:太傅舍人岐盛。
歧盛眉頭深鎖,目光由主簿而長史而太傅,似乎不曉得將話說給誰聽?
略一躊躇,還是直接走向太傅。
彎下腰,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楊駿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以為聽錯了,「你說什麼?」
這一回,歧盛眉蹙而聲朗:
「回太傅,主者報——」
「裴頠奉詔代劉豫,守左軍將軍,閉萬春門、東掖門!」
「楚王瑋奉詔屯雲龍門!」
「淮南王奉詔屯司馬門!格殺司馬門司馬楊重!」
「當」一聲,楊駿的酒盅掉到了几上。
緊接著,「轟」的一片,整個場子,亂了!
只聽一聲怒吼,席末一人,長身而起,面前整張食幾,都掀翻了!
朱振。
他這聲怒吼,將場子裡的音浪略略壓低了些,大伙兒勉強聽得清太傅顫抖的聲音:
「顯揚……如之何?」
楊太傅面色慘白,朱主簿滿臉紅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朱振咬牙,「今內有變,其趣可知——必是邪臣、閹豎為妖后設謀,不利於公!」
「邪臣」「閹豎」也罷了,你居然口出「妖后」?!
「然……如之何?」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朱振身上。
他吸一口氣,「宜……宜……」
「宜」啥?你倒是說呀!
朱主簿吊嗓子似的「宜」了幾「宜」,終於下定決心:
「宜燒雲龍門以脅之,索造事者首!」
場子裡再次「轟」的一片。
燒雲龍門?!
朱振再次一聲怒吼,隨手從身旁食幾拎起一隻酒壺,猛的摔到地上,「當」一聲大響,一隻青銅酒壺,竟被他摔的四分五裂!
場內的音浪,再次被壓低了些。
朱振說話,亦近乎怒吼了,「次——開萬春門!引外營兵……呃,那個,引東宮及外營兵……擁皇太子入宮!」
誰都明白,「開萬春門」之「開」,乃強攻。
而「皇太子入宮」——
當然是為取代皇帝了!
場內音浪再次高升。
但音浪再高,也蓋不住朱振尖利的吼聲,「如是,殿內震懼,必斬奸人首送之!」
略一頓,「不然,無以免難!」
話音剛落,席上一人站起,朗聲叫道,「各位!各位!」
侍中傅衹。
他一連叫了幾聲「各位」,同時兩臂張開,兩手連連虛按,做「請安靜」的示意。
場內總算略略安靜了點,傅衹的聲音高亢而冷峻:
「今百官聚於此,然,宮中不宜空!」
略一頓,虛虛一揖,也不曉得是對著誰——反正不是對著楊駿:
「仆請入宮觀察事勢——告辭了!」
說罷,抬腿便走。
第二個站起來的是傅咸,他用極複雜的目光看了楊駿一眼,黯然輕嘆一聲,跟上了族兄的步伐。
這一來,眾人紛紛站起,開拔。
楊駿嘴唇顫抖,然而,始終未開口阻止。
朱振的呀,咬的「格格」響,欲言者再三,但也始終沒說出啥來。
傅衹第一個起步,卻不是第一個出門,他走到門口,放慢腳步,待大部分同僚都出了門了,回過頭,見猶坐者,除了楊駿的親信和屬僚,只有一個尚書武茂。
他輕咳一聲,揚聲道:「武豐才,君非天子臣邪?今內外隔絕,不知國家所在,何得安坐?」
武茂是完全懵了神兒,沒咋搞清楚到底發生了啥?經傅衹一語,驚醒過來,連忙爬了起來,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袍角,噗通一下,狠狠的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