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唐,荒唐

  何蒼天無法低頭,只能將眼珠努力的向下轉。

  似乎是……男裝?

  略略放下點心來。

  感覺已重新攏好了髮髻,並用一塊布啥的將之包了起來。接著,兩個宮女一左一右同時動作,替他戴上了一個沉甸甸的頭冠。然後,一根長長的髮簪一類的東西插了進去,將頭冠和髮髻固定在一起。最後,兩隻柔夷伸了過來,將頭冠兩側垂下的絲繩在他頜下交繞,打一個結。

  口乾舌燥,想舔一下嘴唇,不敢。

  「起來!」孫慮喝道。

  何蒼天站起。

  孫慮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畫了個小小的圓圈。

  這一回,何蒼天曉得是啥意思了,乃原地轉了一圈。不比原先的短打,目下所著,褒衣博帶,磕磕絆絆,這個圈子,轉得愈加手足無措。

  孫慮「哼」了一聲,「幸好不必你……不然的話……」

  突然間想起什麼,「襪子!襪子!」

  何蒼天重新坐下,宮女們替他除下「屩」——即草鞋,穿上一對雪白的襪子。

  本來,這個「屩」,進入內堂的時候就該除掉的,但沒人想起這茬——就連孫慮,他自己除掉了布履,卻沒想起叫何蒼天除「屩」。

  何蒼天隱約聽到一個女孩兒偷笑說道,「這個給使,身上倒沒啥腌臢味道,乾乾淨淨的,倒是怪了……」

  半個月未洗沐而身上乾乾淨淨,完全是郭猗之功——他天天替何蒼天擦身,細心備至。

  雖在頭昏腦漲之中,一股暖流還是無聲無息的湧上了心頭。

  孫慮打量了一番,終於點頭,「好了!你且聽清楚了——」

  指著內里那張寬大的床榻,「你到那上頭躺著……不!這個……念你背上有傷,側臥!側臥!面朝內!面朝內!曉得嗎?」

  啊?

  「過一陣子,或有人到寢殿這裡來——不管來者何人、不論說啥做啥,你都不許轉過身來——一直側臥!側臥!面朝內!面朝內!曉得嗎?」

  頓一頓,「就當自己已經死了!曉得嗎?」

  何蒼天機械的點了點頭。

  「這件差使辦妥了,有你的好處!若是出了簍子……哼,我扒你的皮!」

  「是……」

  「好啦!」孫慮揮揮手,「將他上去!」

  宮女們拾掇著,將何蒼天弄上了床榻,側臥,面朝內。

  戴著那樣一個頭冠,這樣一個臥法兒,甚不舒服,但這一層,就木有人來理他了。

  「那樣一個頭冠」——其實,這個頭冠長啥樣子,到現在我也不曉得呀!

  孫慮:「我先去了!接下來,該做什麼,你們都曉得!」

  宮女們嘻嘻哈哈,似乎覺得接下來的事情,怪好玩兒的。

  遠離了溫香軟玉,何蒼天的思維能力慢慢的恢復了。

  此處為太子寢殿,身下這張床榻,異常寬大,又置於內堂正中,自然是太子本人服用,而非哪位妾侍的……

  就是說,我現在正躺在太子的床榻——也算是「御榻」上了?

  我身上的、頭上的……

  何蒼天偷偷的摸了摸頭冠,有卷梁、有展筩……好像沒有「山」……

  「山」——一種形如「山」字的裝飾,俗曰「金博山」,鑲於冠中央、額頭上方位置。

  他一個激靈:這不會是「遠遊冠」吧?

  遠遊冠,太子、宗王服用,僅較天子的「通天冠」低一級。

  就是說,我現在戴著太子的頭冠,穿著……太子的衣裳?!

  而且,躺在太子的床榻上?!

  這是在做什麼?

  這是在——

  假扮太子!

  渾身的寒慄一下子起來了!

  冒充太子,這是什麼罪名?!

  這特麼如果穿了幫,我一個小小給使,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那班宮女嘻嘻哈哈,是因為她們不曉得厲害——有那樣一個荒唐的主子,能指望她們有多曉事?

  不會是

  孫慮要害我?

  可我沒得罪過他呀!

  還有……這是經過太子首肯的呀!

  太子要害我?

  更沒有道理了!事情穿幫,太子不脫一個「荒唐」的考語,對他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呀!

  再者說了,一個小小給使,太子要殺,啥理由也不用,直接斃了就是,根本不會有人去追究他的呀!

  思慮未定,遙遙聽得內堂門口,有人朗聲說道,「我要見太子!趕緊通報!」

  這個口氣……

  一個宦者賠笑說道,「回常侍,太子已經歇下了,常侍晚些再過來?」

  「歇下了?」那人的聲調突然拔高了,「目下巳正時分!歇什麼?荒唐!」

  這——

  幾乎等於面斥太子「荒唐」呀!

  好傢夥!來者何人啊?

  巳正,上午十點鐘也。十點鐘就「歇下了」,自然是「荒唐」的,可是,就是太子太傅、太保、少傅、少保啥的——皆朝廷重臣,也不能這樣指著太子的鼻子罵呀!

  常侍……此時代已經沒有中常侍了,這個「常侍」,自然是散騎常侍——

  到底誰呀?

  聽聲音……年紀甚輕?

  「這……」宦者顯然有些發慌了,「昨夜太子讀書……甚晚,直至深夜;今晨,起的又甚早,因此,不能不睡個回籠覺……」

  那人大笑,「讀書至深夜?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頓一頓,「你通傳還是不通傳?」

  「這,常侍,小人……」

  「起開!」

  「哎喲!」

  那人竟是撞開了宦者,大踏步的就闖進來了!

  我勒個去!

  那人站定了,高聲說道,「今日輪到臣侍講,久候殿下不至,不能不過來請訓!」

  後邊的宦者氣喘吁吁,「常侍、賈常侍……」

  賈?

  我曉得來者何人了!怪不得如此強橫,全不把太子放在眼裡!

  賈謐!

  武帝朝第一重臣賈充之嗣孫。

  賈充兩個兒子都是幼殤,無嗣,乃以外孫韓謐承嗣,就是說,這位韓……賈謐,既是當今皇后的親外甥,也是「親」侄子;同太子的關係,既是姨表兄弟,也是舅表兄弟。

  賈謐承嗣賈氏,年紀輕輕,身上就襲了魯郡公的爵位——這個爵位,異姓人臣之極;更重要的是,有位當今皇后做姨母兼姑母,因此——

  嗯,嗯。

  何蒼天反應甚快,既知曉了來人的身份,則太子和孫慮謀劃的這件荒唐事,目的何在,也就大致瞭然了!

  賈謐以才學著名,被派了侍講東宮的差使。目下太后尊君當政,對皇后一派嚴防死守,賈謐的「散騎常侍」,只不過掛個名,因此,對於他來說,「侍講東宮」的差使,還更實在些;而他既以才學著名,對這份差使,也頗為重視。

  然而,他「侍講」的對象,卻全然是另一種感受——這位姨表兼舅表阿兄,打小就看我不起,我如何能夠忍受做他的學生,任他高高在上,對我指手畫腳?

  因此,但凡輪到賈謐侍講,太子就想方設法「逃課」;同時,太子也曉得他這位姨表兼舅表阿兄的脾性,若「久候不至」,非登門問罪不可,因此,才想出這樣一個荒唐主意,李代桃僵,希望可以糊弄過關。

  「常侍、常侍,」那個宦者方才被撞的幾乎跌了個跟頭,但一點脾氣也不敢發,還愈加的賠著小心,「您看,太子真的歇下了,若驚醒了,必拿我們做奴的發脾氣,常侍仁慈,總要可憐……」

  賈謐根本不搭理他,走上幾步,高聲說道:

  「殿下雖天授逸才,聰鑒特達,畢竟聖學未成!不能不勤見賓友,講求學問!宵衣旰食,猶恨未足,此何時也?可自耽安逸?世祖武皇帝削平天下,一統四海,功邁唐虞,萬幾之餘,猶不廢經筵!況乎殿下?」

  賈常侍慷慨激昂,「殿下」毫無動靜。

  這就詭異了,如此大的聲響,真是死人都吵醒了,太子卻毫無反應?

  賈謐怒火上沖,再走上幾步:

  「殿下!世祖武皇帝聖諭,『朕本諸生家』,殿下還記得否?」

  「殿下」還是毫無動靜。

  這就大不對頭了!

  賈謐已經搬出了司馬炎的「遺訓」,正常情況下,凡司馬氏子孫臣民,都應該「恭聆」,況乎儲君?

  賈謐怒火不可抑制,同時心頭疑雲大起,暗吸一口氣,沉聲道,「臣得罪!」走上前來,踏上床榻的基座,伸手來扳「太子」的肩頭。

  那個宦者面色慘白,扎煞著手,卻是不敢攔阻,顫聲道,「常侍……太子……」

  賈謐的指尖堪堪碰到「太子」的肩頭,只聽輕輕一聲咳嗽,「太子」翻身坐起。

  四目相對。

  賈謐瞠目結舌,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咋回事兒?頓時就氣得渾身發抖,聲音都打戰了:「東宮……竟已荒唐到……如此地步!」

  後退一步,咬牙切齒,「這一回,若不大加懲戒……」

  沒說完,一甩袖子,掉頭就走。

  賈常侍,你若這樣就出了這個門,我這顆腦袋,十成十就搬家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