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件事,」蒯欽慢吞吞的,「不曉得是不是我看差了——」
「何事?」
「楊文長在書房見的我,几上,有封草疏,翻折了過去;後來,他動了意氣,拂袖而起,將草疏帶到了地上,我替他撿了起來,起伏之間,掃了一眼,上面似乎是說,山陵已畢,但預喪事者辛勞未賞——」
山陵,先帝的喪事。
「預喪事者?排第一位的,自然是他楊文長——怎麼,他要替自己加官進爵?」
蒯欽一笑,那個神態,是默認傅鹹的疑問了。
「他已位極人臣,還能如何加官進爵?」傅咸濃眉深鎖,「再者說了,他替自己加的官、進的爵,還不夠快、不夠多嗎?」
「遺詔裡頭,他是『太尉、太子太傅、假節、都督中外諸軍事,侍中、錄尚書、領前將軍如故』,今上踐祚,『太子太傅』變成『太傅』,『假節、都督中外諸軍事』變成『大都督、假黃鉞』——還不夠?」
「長虞,你還少說了一個——『錄尚書』變成了『錄朝政』。」
「是啊!本朝也好、前朝也罷,何曾有過『錄朝政』的花樣?——他還不饜足?」
蒯欽嘆一口氣,「這不是饜足不饜足的事情——」
面色凝重,「我以為,楊文長已經感覺到了人心浮動!於是,便想通過這個法子,來鞏固威權。」
傅咸冷笑,「有用?」
蒯欽不說話。
「我真的很好奇,」傅咸繼續冷笑,「既已經是『太傅、大都督、假黃鉞、錄朝政』了,怎樣才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
「我……也很好奇。」
「『太傅』變『太宰』?有意思?不然,『宰衡』?哼!」
「本朝八公,雖同為一品,但多少還是有些分別的——你覺得『沒意思』,人家覺得『有意思』呢?至於『宰衡』,那倒不至於——楊文長還沒有蠢到那個地步。」
「我就怕他利令智昏!或者——慌不擇路!」
本朝八公,是指泰始元年——即本朝肇建第一年,以石苞為大司馬,鄭沖為太傅,王祥為太保,何曾為太尉,安平王孚為太宰,陳騫為大將軍,義陽王望為司徒,荀顗為司空,凡八公,同時並置。
其中,若論威望、地位,自然是安平王孚為第一——宣皇帝胞弟、武皇帝叔祖嘛。
因此,「太宰」的地位,隱然就在「太傅」之上了。
至於「宰衡」——那是王莽替自己加的封號。
「不至於!不至於!」
蒯欽搖頭,「何況,認真說起來,楊文長雖位極人臣,但並非完全沒有向上的地步——他畢竟還是個侯爵。」
「你是說,他要把『臨晉侯』變成『臨晉公』?」
「我只能說,有這個可能——你看,『太傅』變『太宰』,『臨晉侯』變『臨晉公』,還是挺威赫、挺堂皇的嘛!」
「楊文長的侯爵,是郡侯,同縣公的距離,其實有限,『臨晉侯』、『臨晉公』,能有多大區別?」
「除非他一步到位,把自己加成郡公!」
「再者說了,『臨晉侯』的尊貴,不在『侯』,而在『臨晉』二字——有此二字,他這個郡侯,其實位在尋常縣公之上!」
「此二字,其實非人臣可居!當初,武皇帝不曉得咋想的?唉!」
咋想的?蒯欽心說,當然是婦父資望太淺,為捧他上位,不能不「恩出格外」。
傅咸長嘆,「彼時,識者皆議之曰,『夫封建諸侯,所以藩屏王室也;后妃,所以供粢盛、弘內教也,後父始封而以臨晉為侯——』」
打住,最後四字實在說不出口——「兆於亂矣!」
二人都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蒯欽淡淡的,「算了,長虞!咱們瞎捉摸,也沒啥意思——畢竟只是一封草疏;或者,過一兩天,楊文長改弦更張了呢?且走著瞧罷!」
傅咸不說話,過了好一陣子,悶悶的,「但願吧!」
將傅咸送走之後,蒯欽回到內堂,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已在立候。
蒯祺,蒯欽的幼子。
「阿奴,」蒯欽語氣溫和,「你都聽到了?」
蒯祺躬身回道,「是。」
「你怎麼看啊?」
「兒子不敢妄議。」頓一頓,「有一層,倒要請大人的訓,大人應承傅侯切諫於楊表舅父,『一而再、再而三』,此……當真?」
傅咸承繼父親傅玄的爵位,是為清泉侯。
「當然。」蒯欽微笑,「乃公可是說話不做數之人?」
蒯祺亦一笑,隨即正容,「大人為社稷計,為朝廷計,獨不為身計,兒子敬仰無已——」
頓一頓,「可是,楊表舅父之為人……大人深知,那是說翻臉、就翻臉的。」
蒯欽淡淡一笑,「能翻到哪兒去呢?」
嘆口氣,「阿奴,你還年輕,有些事情,還看不到——」
目光轉向戶外,夜色如墨。
「楊文長雖暗,」蒯欽聲音平靜,「猶知人之無罪不可妄殺,我切諫,一而再、再而三,他不過疏我——頂多放我一個外職吧!」
頓一頓,「我得疏,乃可以免——不然,與之俱族矣!」
蒯祺渾身的寒慄一下子起來了!
蒯欽已聲音冰冷,「須知,咱們雖姓蒯,腦門上,可是刻著一個『楊』字!」
*
計劃趕不上變化。
原來的計劃,張華、衛瓘之後,何蒼天要拜訪的,是文鴦,「障眼法」云云,其實也是障皇后的眼——他拜訪文鴦,其實和楊駿關係不大,他有自己的更重要的目的。
重要歸重要,但不緊急,目下,既然安全初步有保障了,文鴦先放一放,他得趕緊去拜訪另一個人。
劉淵。
拜訪劉淵,同楊駿也沒啥關係,但同劉曜很有關係——沒人曉得劉曜住哪兒,但他這位族父住哪兒,人盡皆知,因此,想找劉曜,先找劉淵。
救命之恩,不儘快正式致謝,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同時,也摸一摸原時空顛覆晉朝、腥膻中原的劉氏父子兄弟三人的底,以定進止。
三人——還有一個劉聰,劉淵之子。
何蒼天不確定劉淵會不會、或者說敢不敢見自己。
劉淵在洛陽,說的好聽點,叫做「任子」,說的不好聽,就是個人質,憂讒畏譏,夾著尾巴做人,目下何雲鶴、楊文長刺刀見紅,劉都尉敢得罪楊太傅?
劉淵官拜北部都尉。
很可能,「家主臥病,不克見客,改日,定當登門賠罪」,云云。
不過亦無所謂,劉曜曉得自己的身份,驚馬奔車事件又早已遍傳朝野,劉淵自然曉得自己來做什麼,如是,勉強也算達「致謝」之意了。
摸底自然重要,不過不是急務,倒楊之後再摸也成,摸到您三位頭禿都成。
到了劉府,略出意外——
府牆根停著一架軺車。
劉淵有客。
劉曜似乎不大想同外人來往,救何蒼天性命一事,更加不會想叫楊太傅知道,劉淵若另有客,許多話,就沒法子當面說了。
何蒼天躊躇片刻,還是決定——
來都來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沒機會言涉於私,就說俺是為「籌邊論」而來。
你是匈奴首領,向你咨「邊」,也算得宜吧?
「籌邊」是個大筐,啥都能往裡裝。
於是,投剌。
門上接過名帖,剛剛轉身,還未出門房,便聽見照壁之後,傳來人聲。
「元公,就送到這裡好了!」
「那怎麼成?不看著顯公登車,我是不會迴轉的!」
劉淵字元海。
說話間,兩個人轉出照壁。
一個身材高大魁偉,一部長髯;另一個身材矮小,面容清癯。
門上上前,向長髯人遞過名帖,低聲說了兩句什麼。
一時間,一高一矮,臉上都露出了極古怪的神情。
兩人抬頭看向大門,正正與何蒼天目光相對。
何蒼天微笑頷首。
長髯人古怪神情倏然隱沒,轉瞬間換上了滿面笑容,抬手為揖,朗聲說道:
「何侍郎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手向那個小個子一讓,「我給兩位介紹——」
略一頓,「這一位,太傅主簿,姓朱,名振,字顯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