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狂奔的驚馬、再加上一架並車,勢能何其猛惡?
軺車車轅瞬間斷開,車廂向右側凌空翻起,何蒼天只暗叫一聲「壞了!」視野中還晃動著驚馬粗大鼻孔噴熱氣的殘像,人已身不由己,隨著車廂翻轉而起。
他雙手亂抓,這是本能的自救動作,但就算給他抓到了啥——譬如蓋柄、壁緣,也沒有任何用處——
同車廂緊連在一起,說不定,傷的更重些、死的更快些!
突覺一緊,一隻鐵鉗般大手,扣住了何蒼天亂揮的右手——
那個騎士!
騎士雖位於軺車右側,視線阻隔,卻比車夫更早發現軺車左側狀況有異,他騎術既精,一人一馬也靈活的多,驚馬撞上軺車之前,已勒馬落後於軺車——馬頭與車尾平行。
二車三馬相撞,他右手猛扯韁繩,急向右方圈轉馬頭,同時上身向左探出,間不容髮之際,左手握住了何蒼天右手,手、腰、腿同時發力,借著馬身右轉之勢,將個一百四五十斤的何蒼天,從已凌空翻轉的車廂中扯了出來!
驚馬奔車,堪堪擦著黑騎的邊兒,仆倒過去!
並車四分五裂,軺車車廂更是打了七八個滾,最後猛然撞上道路中央御道隔牆,土崩泥濺之中,也四分五裂了。
御道隔牆被撞塌了一大塊。
三匹駕轅馬仆倒在地,長嘶哀鳴。
軺車車夫被一匹駕轅馬壓在身下,一動不動。
何蒼天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瞠目結舌。
他居然沒有摔倒——
他的身體,凌空掠過黑騎馬頭,到了黑騎右側,騎士將他拋下之時,手上使了巧勁兒,踉踉蹌蹌五六步之後,站住了。
騎士跳下馬,走過去,探了探軺車車夫的鼻息,直起身,對著何蒼天搖了搖頭。
意思是人不行了,沒救了。
左右看看三匹不住哀鳴的駕轅馬,騎士嘆口氣,抽出配劍,抵住馬頸,一用力,捅了進去,那馬的哀鳴聲立即由長變短,大團大團的血泡從創口和口鼻涌了出來。
很快,嘶鳴聲沉寂了,馬蹄不再抽動了。
如是者三。
這三匹馬,皆骨斷筋折,沒有任何挽救的可能,想叫它們少受些痛苦,只能如此。
騎士用並車的帘布拭乾淨了劍上的馬血,對何蒼天微微頷首,「並車御者不見了。」聲音渾厚,甚有磁性,
然後,走向自己的坐騎。
一直默默看他施為的何蒼天,醒過神來,搶上兩步,一揖到地,「救命之恩,銘感五內!請教台甫、閥閱?」
我動作如此敏捷,一點兒傷也沒受?
騎士一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就此別過了!」轉身就欲上馬。
何蒼天急了,再次長揖,「大恩不敢言謝!但豈可連恩人名諱也不知曉?煩請賜告!煩請賜告!」
騎士躊躇,「此處地近宮城,君又如此身份,不一刻,城門校尉的人、司隸校尉的人、河南尹的人……甚或六軍的人,都會趕過來的,仆身份尷尬……」
何蒼天搶在裡頭,「就便君造反謀逆,而刀劍加仆頸項,亦不敢露君名諱行跡!」
騎士「哈哈」一笑,「何至於此?」
頓一頓,「好罷——仆姓劉,名曜,表字永明。」
再一頓,「君?」
何蒼天心中大震:劉曜——果然是你!
面上不動聲色,「仆姓何,雙名蒼天,表字雲鶴。」
劉曜目光一跳,「原來是『雲中白鶴』!幸會!幸會!」
後退一步,長揖,「後會有期!」
何蒼天亦長揖,「後會有期!」
劉曜左腳伸進那個三角邊框的馬鐙,一躍上馬,然後即撤出腳來,再向何蒼天一舉手,腳跟一敲馬腹,加鞭而去。
好了,現在曉得這個馬鐙做啥用的了——只為上馬,不為控馬。
何蒼天舉手為揖,直到劉曜馳出四五十米了,方才放下手來。
但他還是一直盯著劉曜的背影,心潮澎湃:
原時空,此人焚盪洛陽,兩陷長安,先後俘獲晉懷、晉愍二帝,逼衣冠南渡,盡中原腥膻,真正是自有書記以來,華夏最兇惡的敵人——沒有之一!
本時空,卻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蒼天作弄!
當然,此時,他還沒有做那些事情。
或者,因為自己的穿越,他永遠不會有機會做那些事情了?
思緒起伏,過了好一陣子,注意力才回到方才的生死一線。
何蒼天確定,自己確實一點傷也沒受,連油皮都沒有擦破一塊。
只是右肩膊扯的生疼,但也沒到拉傷的程度。
也虧得自己肌肉反應夠快,劉曜一抓住自己右手,自己整條右臂便繃緊了,不然的話,十有八九是要脫臼的。
還說啥安車、並車?——今天若乘的是安車、並車的話,就死定了!
幸好是架八面來風的軺車!
幸好自己的級別還不夠,軺車無「後戶」!
自己是被劉曜從後敞處扯出去的,若有「後戶」阻隔,十有八九,這趟穿越之旅,就得在今天劃上休止符了。
至於製造是次「交通事故」的主謀是誰,用腳後跟都能想的出來。
以交通事故為暗殺手段,若放在二十、二十一世紀,家常便飯耳,但放在此時代,那是真特麼有創意啊!
非止「此時代」,縱觀二十四史,好像都沒有類似記載呢!
接下來,我該如何進止?
包括,該如何好好利用這次「交通事故」?
*
何蒼天一進來,還沒來得及行禮,皇后便「騰」一下,打榻上跳了下來。
她是個心裡、臉上都不藏事兒的人,何蒼天曉得,她是真被這件事情嚇到了。
心裡倒不由一暖。
待行過了禮,皇后吐一口氣,「還好,看來真沒受啥傷——」
頓一頓,「命大呀!小郎!」
「上煩廑慮,臣慚愧無已!殿下垂顧關切,臣感激無已!」
「楊駿這條老狗,」皇后咬著牙,「烹了他都不解恨!」
「你也是!太大意了!出門在外,連個護衛都不帶!」
「其實不止『出門在外』,家裡也是——你看你,連個看家護院的都沒有!這可不成!董猛!阿舞!」
「奴在!」「婢子在!」
「趕緊替他找幾個靠譜的護衛去!」
「是……」「是……」
董猛和陳舞應了,但回答都略顯遲疑。
可不比侍婢、廝役,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僱到好的,以何蒼天目下受到的威脅來說,「靠譜的護衛」,不但身手要好,危機關頭,還要拿命去拼、甚至以己命換主家的命——這樣的護衛,倉促之間,可不好找。
就在這時,賈謐進來了,走的有點氣喘,還沒來得及向皇后行禮,便抓住何蒼天手,「雲鶴,你受驚了!」
換一個人,決不能這樣做——這算「君前失儀」。
賈謐轉向皇后,還握著何蒼天手,「阿後,照我看,雲鶴的護衛,也不必到外頭去找了,就從府裡頭派出來吧!」
這個「府」,自然是指魯郡公府——即賈府。
皇后眼睛一亮,「對呀!我咋沒想到?好,就這樣辦!」
賈謐轉回頭,同時終於鬆開了手,「雲鶴,你看如何?」
「殿下恩典,常侍厚意,蒼天銘感五內!只不過,臣愚見,還是要示天下以無私。」
皇后秀眉微揚,「怎麼說?」
「是次事故,凡有智識者,皆可想見,背後主使誰何?」
「臣雖經小厄,但卻換來了攻訐楊駿的一個絕好機會——值!」
「若臣的護衛出自魯郡公府,則無私亦有私,頗有礙殿下之廓然大公,咱們對楊駿的攻訐,便有些底氣不足了。」
何蒼天的護衛「出自魯郡公府」,是否便「有礙殿下之廓然大公」,對楊駿的攻訐,是否便「底氣不足」,其實可議;若換一個人來說這個話,皇后未必以為然,但此話既出自何蒼天之口,便覺理所當然。
「那該咋辦?靠譜的護衛,一時半會,可不好找!你方才也聽見了,阿舞應的那聲『是』,猶猶豫豫——這個囡囡,對你可算盡心竭力,若她覺得為難,那就是真為難了!」
何蒼天對阿舞微微一笑,意示感謝。
阿舞出其不意,面上微紅,垂下眼帘——於她,這是極罕見的神情。
「回殿下,臣入東宮之前,曾混跡市井,其實,屠狗賣漿之輩中,也頗有異能忠義之士,臣自己去尋,若實在尋不到,再來求殿下的恩典。」
皇后沉吟片刻,「好罷!不過要快!哪個曉得楊駿那老狗啥時候再發瘋?我給你五天時間,若還是尋不到合適的,就照阿謐說的辦!啥『無私』『有私』的,不管他了!」
「……是!」
「重賞之下方有勇夫,你自己若尋到了合適的,千萬不要勒掯——一應使費,都由我這裡開支!」
「謝殿下!」
不接受皇后和賈謐的安排,同「有私」「無私」,其實一個銅板關係也沒有——
何蒼天是不願姓賈的眼睛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盯著自己。
雲英、雨娥以下,即便負有監視自己的任務,但她們是對阿舞負責的,阿舞認為不必、不能向皇后匯報的,就到不了御前。
譬如同衛瑾的來往。
衛瑾的事情,始作俑者是董猛,他遊說何蒼天之時,刻意不避阿舞,就是為了取得她的理解和支持。
但若自己的護衛出自賈府,那就同阿舞、董猛沒有任何關係了。
自己的言行,必然會被報給賈謐。
這也罷了,關鍵是魯郡公府真正的話事人,不是賈謐,而是他的祖母(也是外祖母)、皇后生母——賈充遺孀廣城君郭槐。
還有那個賈午,雖說她目下是韓府主母,但從她即便在皇后面前也是一副長姊派頭可知,回到娘家,必然還是說一不二的「大娘子」。
賈謐頭上壓著祖母和阿母,自己和衛瑾的來往,若被賈府護衛見到了,十有八九,最後會捅到皇后那裡去。
這可不成啊。
但自己確實急需「靠譜的護衛」。
出門在外需要,不出門在外更需要——此時代,最主要的刺殺手段,還是月黑風高,翻牆入戶,上君床、割君頭。
至於啥「屠狗賣漿之輩」、「異能忠義之士」,純屬搪塞皇后,何蒼天穿越不過月余,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東宮和宮城,哪裡識得這種人物?
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