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轉正啦!

  何蒼天戴上武冠的第三天、賈午「賞」了他一塊玉佩的次日,一個叫做劉嵩的侍御史露表彈劾中書監華廙「暮氣」,非但工作效率太低,還顛三倒四,緩急輕重不分,中書庶務一團亂麻,皆華某人之過也,他很該「知所進退」,回家抱孫子去。

  劉嵩的指責很含混,通篇也沒說出華廙到底犯了啥具體的過錯,但又露表以聞,唯恐人不知,明眼人都曉得,這是專門過來打華長駿臉的;而劉某人為啥要跟華某人過不去,十有八九,背後有人指使,而這個「有人」,又十有八九,出自太傅府。

  大伙兒默喻:楊文長來找回場子了!

  華廙立即上表,自劾「德薄、才弱、年朽」,告老,並交還觀陽縣公的印綬。

  朝野目光,再次萃集。

  之前,何雲鶴的任命,已大大落了楊文長的臉面,若華長駿之去留,楊文長再不得志,那可就——

  嘿!

  過了兩天,詔書頒下,大致措辭如是:

  「中書監廙年未致仕,而遜讓不已,欲及神志未衰,以果本情,至真之風,實感吾心。今聽其所執,以公就第。」

  「給親兵五十人,置長史、司馬、從事中郎掾屬;及大車、官騎、麾蓋、鼓吹諸威儀,一如舊典。給廚田十頃、園五十畝、錢五十萬、絹五百匹;床帳簟褥,主者務令優備,以稱吾崇賢之意焉。」

  云云。

  有趣。

  雖然批准了華廙的退休報告,可是——

  非但未對華廙做出任何指責,反倒慰諭備至,皇帝自稱「吾」而非「朕」,如對家人友朋。

  華廙致仕的待遇,也完全符合一位縣公「榮休」的標準。

  交還觀陽縣公印綬啥的,自然提都不必再提。

  楊文長確實趕走了華長駿,但他真「得志」了嗎?

  不管咋說,中書監的位子空了出來,接下來,便有一番人事遷轉調動。

  中書令何劭轉中書監,散騎常侍蔣俊轉中書令,給事中楊邈遷散騎常侍。

  中書令轉中書監,題中應有之義,沒啥可說的,但何劭不論做監還是做令,都是個甩手掌柜,因此,實際主持中書省的,便由監而令了。

  新官上任的這位蔣俊,在門下的時候,位份雖同段廣相同,但一切仰段廣鼻息,也即是說,打現在開始,中書省也為楊文長直接掌握了。

  於是,有人以為,何雲鶴一役,是楊文長的「失之東隅」,現在「收之桑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對了,這個蔣俊,與太子寢殿中替何蒼天更衣的那位低階女官,同姓名也。

  接蔣俊位子的楊邈,原職給事中官五品,一躍而為官三品,「超遷」驚人。

  但是,一來他是楊駿的族人,二來,何蒼天由白身而散騎侍郎,旱地拔蔥,直上雲霄,才是真正驚人的「超遷」,楊邈的任命,頗有些「還以顏色」的意思?

  對於這幾項人事,式乾殿都很痛快,沒有任何留難,一切流程,皆仿佛從前。

  *

  劉嵩上彈章,何蒼天投剌。

  投剌的對象,張華。

  何蒼天原本的計劃,先拜訪張華,再拜訪衛瓘,白馬寺幽會繁昌公主、衛瑾,等於先拜訪了衛瓘,因此,第二天,第一時間,造訪張府。

  何蒼天著急見張華,除了他對皇后說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有自己的私意。

  不出所料,名帖遞進去沒多久,門房便迴轉來,「侍郎請。」

  主人在書房延客,對揖已畢,客人的禮數卻未完結——

  跪下,伏地,雙掌交疊,撫地,額觸手背。

  張華大出意外,張、何的資望、名位固然懸隔甚遠,可也沒必要行此大禮?

  連忙伸手相扶,「當不起!快請起!」

  「蒼天無狀,特向仁公請罪!」

  張華一怔,「從何說起?雲鶴,起來說話!」

  稱呼由原本的「何侍郎」變成了「雲鶴」。

  何蒼天打蛇隨棍上,「仁公」變成「茂公」,「是!茂公!」

  主客對坐,侍婢奉茶。

  何蒼天心中感慨:對面這一位,文武兼資,滅吳督幽,謀謨之勛,撫戎之能,著於天下;墳典之外,圖緯方伎莫不詳覽,強記默識,四海之內,若指諸掌,手造晉史及儀禮憲章,真正名重一世,眾所推服!

  其形貌卻如此平實樸素——我還以為,必是羽扇綸巾一類人物呢!

  「雲鶴,」張華微笑說道,「你把我弄糊塗了——何罪之有呢?」

  「蒼天慚愧,為保首領,不能不冒充茂公故人——這就是罪了!」

  張華目光微微一跳,隨即展顏,頗感興趣的樣子,「哦?怎樣一回事呢?」

  何蒼天乃從假扮太子說起,一直說到,劉卞終於被他說動、不執行太子指令、放他去同中使匯合為止。

  期間細節、對話,一個不漏、一字不差。

  張華愈聽愈奇,他並不刻意掩飾自己的感受,時而皺眉,時而開顏,到了後來,臉上原本若有若無的笑意,愈來愈濃。

  何蒼天所述,最重要的,其實不是他如何冒充張華故人,而是他和賈謐相遇那一段,尤其那幾句——

  「宗室強盛,權戚當朝,乾坤失序!仁人志士,當同心戮力,共獎王室!明公以微恚而欲誅壯士,奈何?」

  何蒼天等於自承:

  其一,老子雖然是平陽人氏,但其實不是啥「舊恩」,這個散騎侍郎,完全是老子能白乎、運籌於帷幄之中、紅口白牙掙來的!

  咦,「運籌於帷幄之中」——其實無一字虛設呢!

  其二,老子擺明車馬,就是要把楊駿拉下馬!

  說完了,何蒼天欠身為揖,「就請茂公降罪!」

  張華微笑著擺了擺手。

  過了好一會兒,慢吞吞的,「『雲中白鶴』四字,君當之無愧!」

  何蒼天大喜!

  我這個贗品,「轉正」了!

  他立即長身而起,一揖到地。

  「請坐!」

  何蒼天坐回。

  張華沉吟片刻,「至於『故人』——」

  微微一笑,「我年紀大了,記心不是很好,督幽之時,咱們真的見過……也說不定。」

  何蒼天再大喜!

  張華有意替他圓謊了!

  再次不言聲站起,再次一揖到地。

  「請坐、請坐——雲鶴,你晃的我有點頭昏了。」

  何蒼天再坐回。

  張華已斂起笑容,「你同劉叔龍說的那些話,我其實說不出來。然正色立朝,大臣本分,君子亦愛人以德——所以,倒是你替我臉上貼金了。」

  張華脾性,素與人為善,雅不願疾言厲色,責人以大義。

  何蒼天欠一欠身,不說話。

  「對了,」笑容回到張華臉上,「劉叔龍曾經向我求字,我一直不得空,你來了,正好——我便寫了,回去,你替我帶給他吧!」

  咦?

  「不為難吧?」

  「亟願效力!」

  「『效力』言重。不過,你出身東宮,這個『故里』,原該時不時回去轉轉的,是吧?」

  何蒼天心中大動:張華這是在指點他呢!

  「是!蒼天敢不承教?」

  二人起身,何蒼天不待張華召喚侍婢,搶在裡頭,鋪紙研墨。

  張華一笑,「有勞!」對何某人的獻媚,卻也沒有推辭。

  張茂先從容落筆,何雲鶴定睛細辨,只見:

  「夫惟體大妨物,而形瑰足偉也。陰陽陶烝,萬品一區。巨細舛錯,種繁類殊。鷦冥巢於蚊睫,大鵬彌乎天隅,將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餘。普天壤而遐觀,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

  寫完最後一個「如」字,擱筆,「這是僕少年時拙作《鷦鷯賦》最後幾句,淺陋不足污君子目。」

  何蒼天緩緩吟詠:「靜守性而不矜,動因循而簡易;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於世偽!」

  張華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這幾句,也是《鷦鷯賦》里的。

  「慚愧!」他含笑說道,「這倒有些意外了。」

  意啥外?我拜你的門子,事先難道不做功課?

  何蒼天繼續,「動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順理,與物無患——茂公的教誨,我記的明明白白。」

  這十六字,還是《鷦鷯賦》裡頭的。

  「雲鶴,你再這樣說,我要臉紅了——遊戲之作耳!」

  從張府出來後,何蒼天簡直想放聲高歌:今日所獲,遠過所望!

  其一,他為求恕而來,這個目的,百分百達成!

  不對……百分之二百、百分之三百達成!

  「雲中白鶴」,由贗而正——張茂先何人?賞鑒如此,豈是尋常?士林之中,此四字之功用,倍於「平陽舊恩」!

  眼見打明天起,何雲鶴的「清望」,就要扶搖直上了!

  其二,張華給了他極重要的指點——東宮「故里」,原該時不時回去轉轉的!

  何蒼天雖然已認識到穩住東宮的重要性,但出於本能的厭惡——畢竟,太子和孫慮曾視他如泥塗,甚至打算殺掉他,他雅不願直接和東宮打交道。

  可是,郭猗只是一個低階黃門,如此大事,怎可只靠他一個人奔走交通?

  尤其是劉卞,拒不執行太子指令、放過了他,多大的人情?

  怎可沒有回應?

  張華不但點醒了何蒼天,還給他提供了一個最好的由頭——轉交劉卞的求字。

  其三,其一、其二加起來,足以說明——張華是樂見去楊的!

  為此,甚至願意給予何蒼天一方某種程度、某種形式的幫助。

  當然,這個幫助,不包括直接針對楊駿,不代表張華願意直接趟進「倒楊」的渾水裡。

  張華書《鷦鷯賦》,其實不是給劉卞而是給何蒼天看的——

  「將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餘」,「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於世偽」,「委命順理、與物無患」,目下,我張茂先就是這樣一個態度。

  但對何蒼天來說,以上已經足夠、足夠了!

  原本,第三個要拜訪的,是文鴦,現在,再次調整順序——要先往東宮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