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雙俊逞心機,胡姬年十五

  何天讀過左思的《詠史八首》,打第一首到第八首,通篇怨氣衝天,中心思想四字以括之:「懷才不遇」。名句「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就出自於第二首。這話不能說錯了,可何天想,「世胄」二字,你左泰沖多少也沾點邊啊,你老爹官雖不太大,好歹也做到了太守,這也罷了,關鍵是,你妹是武皇帝的貴嬪啊,認真說起來,你是正經的「國戚」啊!

  所以,您會不會有點矯情?您混的不太好,是不是同您自個兒也有點兒關係呢?

  話說這位芳名「棻」的左貴嬪,論文章,論才情,實不遑多讓於阿兄,她寫的誄文,可是完整收錄於《晉書》,這個待遇,阿兄還沒有呢。

  只是阿妹的姿容……唉,司馬炎是地道的顏控,以左棻為貴嬪,說到底,娶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宮廷御用詩人罷了。

  史載,左棻「姿陋無寵,以才德見禮;體羸多患,常居薄室。」

  既如此,可能真幫不到阿兄啥忙?也怪不得阿兄牢騷滿腹啦。

  唉,難為這位才女了……

  何天還在胡思亂想,流杯已經漂向下一個目標——就是那對「青少年組合」了。

  四周猶一片嘖嘖讚嘆聲,大伙兒還在為「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激動呢。

  那個青年人終於站起身來,掂起了流杯。

  賈謐提高了音量——周圍實在有點吵:

  「雲鶴,這兩位,也是一對賢兄弟!兄,處仲;弟,茂弘,琅琊王氏之雙俊也!」

  啊?

  哈!

  這個雅集沒白來,終於見到真正有意思的人物了!

  王處仲,王敦:王茂弘,王導。

  賈謐既開聲,對於左思詩作的讚嘆議論終於消停了。

  只聽王敦朗聲說道,「文思澀滯,不成篇章,請罰!」

  啊?

  眾人無不愕然。

  大伙兒看的明白,牽秀之「請罰」,是迫於無奈——是真憋不出來,但王敦——不應該呀!

  雅集的帖子,幾天前就送給了王氏堂兄弟;這兄弟倆,今天也一早就過來了——幾乎是到的最早的客人了,不可能像牽秀一樣,毫無準備呀?

  這個王敦,搞什麼鬼?

  事實上,愕然者不止外人,王導更加意外。

  他曉得的,堂兄為了這個雅集,已做了好幾首詩,咋就「不成篇章」了?

  一時之間,無人說話,只聞鳥鳴。

  過了片刻,賈謐乾笑一聲,「既如此,那就罰罷!」

  三大爵酒,王敦一氣飲盡,面不改色,松松一揖,「領罰了!」

  說罷,一掀袍擺,坐了回去。

  阿兄既然藏拙,就輪到阿弟了。

  王導猶豫了一下,認認真真做一個四方揖,「拙作草疏,不敢污君子耳目,請罰。」

  哈!又一個「請罰」的?

  但王導其實很誠實——詩,我已經做好了,並非「不成篇章」,但就是不給你們看。

  真正的原因呢,自然不是因為「草疏」。

  略一深想,就有「君子」默喻了:阿兄既交了白卷,身為阿弟,咋好越過阿兄去?

  有人暗贊:這小郎真懂事!但也有不以為然的,不過,這是人堂兄弟自己的事,不好勉強,由的他吧!

  賈謐微笑,「既如此,不得不罰!」略一頓,「不過,弘茂,若不勝酒力,可以酌減。」

  王導深深一揖,「不敢不勉力!」

  三大爵酒,一一飲盡,不留涓滴。

  不過,他的酒力,明顯不如乃兄,酒喝完了,臉也漲紅了。

  何天冷眼旁觀,心中感嘆:天下事,皆其來有自啊!

  王敦之為王敦,王導之為王導,就這一首詩、三爵酒,便已端倪初現了!

  至於王敦何以「藏拙」,何天猜想,大約是這樣一個緣故:

  王敦此人,雄才智略,然詩文一道,卻非其所長,但他又是個最爭強好勝的,其詩作,既緊跟著左思發布,則珠玉在前,前後對比,他的詩,必暗淡無光,如是,面子上怎下的來?於是,寧肯「藏拙」,反正你們也不會真以為我「不成篇章」?

  王氏兄弟之後,若不計何天,流杯所向,就是今日雅集的最後一個目標了。

  「這一位,中山劉越石!漢中山靖王之後也!」

  哦!又見到一位有意思的人物了!

  不過,劉琨的出現,並不出何天的意外,他本就名列「二十四友」,而年紀是其中最小的一個,一般說來,按照資序,是應該最後一個出場的。

  對了,他還有個阿兄劉輿,也在「二十四友」之列——如此說來,劉輿今天沒到場?

  郭彰、劉輿未到場而王氏兄弟現身,或者,每次雅集,賈謐之下,必為二十四人,「二十四友」若有因故不能出席的,就另找分量相近的人來「填數」?

  如是,今天過來「填數」的兩位,都交了白卷,可是有點掃興呀!

  何天還在分析來分析去,劉琨已朗朗吟道:

  「虹梁照曉日,淥水泛香蓮。

  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壚前?

  花將面自許,人共影相憐。

  回頭堪百萬,價重為時年。」

  話音一落,又是一片彩聲!

  而氣氛活絡,彩聲之中,又有笑聲。

  潘岳含笑道,「好個『花將面自許,人共影相憐』!越石,若說你沒親眼見過這位當壚艷姬,我是不信的!」

  何天心說,「當壚艷姬」,俺也是見過的,只是年紀大過「十五少」些許罷了……

  劉琨亦笑道,「回安公,我確是見過這位酒姬——而且,是一位胡姬。」

  氣氛愈加快活了,有人甚至打起了唿哨。

  莫誤會,這種場合的唿哨,可被理解為「吟嘯」,亦名士之所當為也。

  潘岳笑道,「既如此,越石,你這首大作,便名為《胡姬年十五》,何如?」

  「極好!」

  又有人喊道,「越石,這位年十五的胡姬,到底在哪一家酒館當壚?可見告否?」

  另一人立即呼應,「越石,莫告訴他!私下底悄悄說給我知!」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氣氛愈加的快活了。

  然而,快活是別人的事情,何天看得清楚,王敦的臉上,愈加的陰沉了。

  待大伙兒笑的差不多了,賈謐雙掌一擊,四周迅速安靜下來。

  「好,」賈謐微笑看向何天,「雲鶴,終於到你了——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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