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偏膳」,何天非但沒有喝酒,吃還吃的分外多些。
並不是他的胃口突然變好了,雲英、雨娥都看的出來,到了後來,那些吃食,家主是強撐著往肚子裡塞的。
飲酒之反常,為了什麼,雲英、雨娥已經明白了;這種「填鴨」似的用膳,又是一種反常,為了什麼,她們卻想不明白。
到了後來,她們不得不反過來勸家主「慢慢用」了。
這一回,家主倒是從善如流,停箸。
申正時分(下午四點),洛瑰、鹿會回來了,與之同行的,還有衛操。
衛操帶來的消息,進一步印證了雲英她們聽說的傳聞。
事實上,這兩天,衛瓘的僚屬,以太保主簿劉繇為首等一班人,一直在為衛瓘的事情奔走,但廷尉府等「有司」的態度,十分曖昧。
雖不明說,但又是什麼「大王之風,起於青萍之末」,又是什麼「草蛇灰線,不為無因」,話里話外,都在暗示:
結合首人以及楚王左右供詞,伯公同楚王,很可能有過什麼勾連,做過某種交易,但後來兩人翻了臉,楚王為免機密外泄,乃派人夜伏高崗,他殺伯公父子祖孫,其實為殺人滅口來著。
由頭至尾,死死扣住,衛瓘為楚王所殺。
劉繇索要「首人以及楚王左右供詞」看,廷尉府的人,先是以「限於制度」婉拒,後來又說:
「伯公清望緊要!這件案子,深究下去,伯公一世英名,可就付諸流水了!而且,怕還要牽連生者!盛茂,你真就忍心?」
劉繇字盛茂。
話到這個份兒上,劉繇還能說什麼?只好廢然而返。
何天的判斷,一點不錯,對方的套路,就是「污名化」衛瓘,同時擺出「寬恩厚典」的姿態,「不予深究」,但衛瓘身後,榮名、恤典以及加恩子孫,自然統統欠奉,就這樣一直「陰」著衛瓘、「陰」著衛氏!
「至於小娘子,」衛操嘆一口氣,「神志已經清爽,也能進些飲食了,今日開始小殮,她強撐著下榻照料兩個小郎君……」
頓一頓,「我們也勸過她,多少再歇兩天,但她怎樣也不肯聽。」
再一頓,苦笑,「話又說回來,或者暫不小殮,既小殮了,就沒人能替得了她。」
何天的心,再次揪成了一團。
小殮,喪主要對前來致奠的親友拜送答謝,長時間——基本由早到晚——保持跽坐的姿勢,隨時對來賓伏地稽首還禮,是件極辛苦的活計。
理論上,衛府的喪主是僅存的兩個男丁,即衛恆所出的衛璪、衛玠,但這兩位,都還在總角之年,如何能夠獨自履行喪主之責?作為姑姑,衛瑾一定要在一旁照料兩個幼侄,因此,真正的「喪主」,其實是衛瑾。
而且,祭棚搭在戶外,這樣的天時——
唉!
「還有,那個人的行蹤,我們一直是盯緊的,他只要一回到家,我們就會立即稟知何侯。」
「好!」何天點點頭,「不過,德元,你一定要小心,衛府的人,一定不要露面——那邊的人,正愁抓不夠衛府的把柄呢!」
「是!我曉得的!」
衛操一去,何天立即吩咐,「開飯!」
飯菜齊備,依舊無酒,家主依舊中午那個做派,「填鴨」一般,恨不得一頓飯就將自己撐成一個胖子。
他到底想幹啥呀?
*
是日晚,何天早早上床入睡;次日晨,早早起床,完全是一副健康規律生活的模樣,前兩日的陷溺頹廢,似乎已扔到了九霄雲外。
家主如是,雲英、雨娥自然高興,可是,又總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
剛剛用過早膳,漱過口,洛瑰來報,滿臉的興奮,「稟郎君!那人回家了!」
何天卻很平靜,點點頭,「好,備車,我這就登門造訪。」
雲英、雨娥趕緊替他戴上頭冠,披上翻毛大氅,系好,何天開步,洛瑰跟上。
何天住步,「你幹啥?」
洛瑰微愕,「隨扈郎君呀!」
「今天,你們兩個,不要跟著我。」
啊?
洛瑰有點手足無措,「郎君!那人……做過太保的帳下督,身手十分了得!我和鹿會,若論單打獨鬥,還未必是他對手呢!必得兩人一起……」
何天皺眉,「兩人一起幹嘛?你倆想幹嘛?人家可是朝廷命官、七品堂皇!你倆什麼身份?你倆還是打衛府過來的!」
「呃……」
「我登門造訪,不過為討一件賻儀,又不是同他比拳比劍,他身手好還是不好,干我底事?」
「呃……」
「還有,你倆跟著,人家大約見都不肯見我,還談得上什麼討賻儀?」
「呃……」
「就這樣!不許跟著!」
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洛瑰無可奈何,雲英低聲,「趕緊去跟衛督打個招呼!」
「哦!對!」
洛瑰的「對」,聲量略高,卻叫何天聽到了,他當即駐足,轉過身來,厲聲說道:
「對什麼?」
雲英、洛瑰都嚇一跳,「呃……」
何天手指雲英,「必是你自作聰明,叫他去知告德元?」
雲英再嚇一跳,卻不能不承認,欠身,「是……」
「你不曉得厲害!你們都不曉得厲害!此事,衛府絕不能公然插手!不然,伯公『謀反』的罪名,說不定就坐實了!明白嗎?」
雲英、洛瑰其實都不太明白,但都嚇出了一身冷汗,齊齊欠身,「是!明白!……」
何天的聲音,變得溫和了,「雲英,你很聰明,不過,外頭,還是有很多你不明白的事情——看好家就是了,別的,都要小心謹慎,明白嗎?」
雲英忍住已經湧上眼眶的淚水,「婢子明白!」
*
何天的車子,來到了鎮安里一處三進的宅子前。
打門,投剌。
門房一看名帖,顯然嚇了一大跳,雖然點頭哈腰,但伸長了脖子,極警惕的左右瞻望。
何天的車子是軺車,一眼便看個通透,除了御者,再無第二人了,連個長隨、小廝都沒帶。
何天本人,手裡、腰裡,皆空空——未帶任何兵刃。
而整條巷子,除了自家門口這架軺車,再不見其他車馬影跡;巷口至巷尾,寥寥二三人,也不比平日更多。
終於陪出笑臉,「何侯少候,我去通報敝上。」
這個通報,足足過了一刻鐘光景,可見主人見客還是不見客,何其猶豫?
終於,門內腳步聲再起——不止一人。
門開,一條鐵塔般大漢現身,長揖,「何侯駕臨,蓬蓽生輝!」
正是榮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