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相當一段時間——持續了多久,何天自己也說不好——他都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中。
這種恍惚,不僅是精神層面的,也是生理層面的,是近乎失聰乃至失明的一種狀態。
耳邊,傳來馬蹄聲、驚呼聲、怒吼聲、哭號聲……只是,這些聲音,忽遠忽近,隱約不定,他和這些聲音之間,好像隔著一堵厚厚的牆,耳朵里雖然「嗡嗡」的,但這些聲音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又是誰發出來的,他皆不瞭然。
眼前,人影晃動,忽明忽暗,他數度努力睜大眼睛,卻始終對不準焦距,時不時的,還會突然一片漆黑,他每每以為自己馬上就會暈了過去,但不過片刻,光明再現,又是人影晃動,忽明忽暗。
他甚至沒想起來去照料暈死在自己腳邊的衛謹。
直到一雙鐵鉗般的大手,握住他兩邊肩膊,連連晃動,眼前,隱隱約約,一張嘴巴一開一合,似乎在喊「何侯、何侯」?
漸漸的,這張面孔清晰起來,是……衛操。
聲音也清晰了,「何侯!何侯!」
何天劇烈的乾嘔起來。
終於擺脫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恍惚!
喘息略定,直起身來,重新……耳聰目明。
眼前,數十長槍依舊插在地上,槍頭的火炬依舊在燃燒。
不過,人頭不見了,槍陣前的無頭屍體們也不見了。
他依舊站在追鋒車上,但腳邊的衛謹不見了。
何天嘶啞著嗓子,「都……收斂了?」
衛操的嗓子也是嘶啞的,「……是!」
「除了伯公,還有……誰?」
衛操聲音顫抖,「大郎君密、二郎君恆、四郎君岳、五郎君裔,以及……四位孫輩的小郎君。」
頓一頓,「除了二郎君恆所出的兩位小郎君璪、玠外——他們兩個,今夜不在府內——太保所出子、孫,全部——」
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就是說——幾乎滅門。
一隻大手,緊緊攥住了何天的心臟,他幾欲大吼,大手倏然鬆開,然未容他喘息,一團烈焰,隨即撲了上來,裹住了滴血的心臟。
他咬牙,盡全力控制住自己,低聲問道,「握瑜呢?」
「送回府去了……送回去的時候,還沒有甦醒過來。」
何天的牙,「格格」直響,「德元,借你佩劍一用。」
衛操遲疑了一下,拔出佩劍,倒轉劍柄,遞給何天。
何天右手接過,左手握住劍刃,用力一捋——
衛操吃了一驚,奪回佩劍,何天的左手掌心,已是鮮血淋漓。
衛操趕緊替何天上藥、包紮,「何侯!卻是何苦?」
何天苦笑,「我恨!我悔!我若早半刻鐘出宮!……」
「須怪不得何侯……」
事實上,何天自殘的舉動,並不為「自罰」,只是單純的想確認一下——目下,是否還魘在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中?
他失望了——手掌鑽心的疼。
同時,也有些奇怪,穿越之前,若遇到類似事情,這種「自殘」的舉動,自己做不做的出來呢?
毫不猶豫,就好像……這個身體、這隻手,不是自己的似的?
待衛操替他包紮妥了,何天透一口粗氣,「德元,之前情形,到底如何?」
衛操也只知道個大概——衛瓘見客、之後父子商議,他都不在現場,他所知者,都是衛謹的轉述。
當下將自己所知盡數說了。
何天獰笑,「德元,我這就去拜清河王!再去尋那個榮晦!你先摸摸清楚,姓榮的家在哪裡?我見過清河王后,咱們再談……你先請罷!」
說罷,轉過身去,就要對殿中人發號施令。
衛操一把抓住何天右臂,壓低了聲音,「何侯!清河王……畢竟是天子胞弟、國家郡王!無論如何,何侯……你不好衝動!」
何天搖了搖頭,「我不是去尋他拼命……這件事,他做不出來……也沒這個本事……可是,他由頭至尾親睹……只能著落在他身上了!」
略一頓,「就這樣,分頭行事罷!」
*
清河王府的門房,對於何天夤夜來訪,似乎並不如何意外,臉上笑容可掬,「何侯,大王突發舊疾,服過藥,已歇下了,醫生說,必須靜攝……」
話沒說完,何天抬腿,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
這一腳極狠,門房翻滾在地,像一隻煮熟的蝦子,縮著身子,抱著肚子,不住聲的慘呼。
何天手一揮,身後的殿中人「呼啦啦」一片,搶了進去。
「何侯!」
迎面一人,白面短髯,又驚又怒。
何天斜睨著他。
那人一揖,朗聲說道,「在下清河王長史韓密!清河王……天子胞弟、國家郡王!何侯……須存體面!」
同時,王府的親兵、護衛也圍了上來。
殿中人毫不避讓,直撞過去,清河王的人,連連後退,卻是不敢硬扛——
今夜的大變,許多人都曉得了,而楚王既去,皇后大權獨攬,眼前這位「何侯」,幾已為「天子第一信臣」,他帶過來的,又是天子親衛,另外,也不曉得,他身上有沒有詔書?
「硬扛」,心虛的很!
親兵、護衛都惶惑的看向韓長史,而韓長史微微搖頭,意思是「不可造次」。
於是,轉瞬之間,主客顛倒,殿中人將何天和韓密圍了起來,清河王府的親兵、護衛,反被隔在外圈了。
「體面?」何天獰笑,「清河王要是體面,我就讓他體面!他要是不體面,我就幫他體面!」
略一頓,「屠戮上公滿門,躲了起來,這叫『體面』?!天底下有這樣的體面事?!」
韓密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滯了一滯,「何侯,『屠戮上公滿門』……其中必有誤會!再者說了,查案,也有查案的規矩……
何天冷笑,「你必定想問,我奉詔了沒有?實話跟你說,我身上,確實沒有詔書,可是,我若帶了詔書,清河王就是東安王第二了!」
略一頓,「呸」一聲,「我說錯了!什麼東安王第二?想得倒美!東安王好歹還保有首級!屠戮上公滿門,不以命抵命,如何能向天下士大夫交代?」
再一頓,「天子胞弟?哼!別忘了,他是『十三弟』!天子胞弟……不止他一個!少他這一個不少!多他這一個不多!」
韓密面色,青紅不定,半響,咬一咬牙,「好!請何侯少候……稍安勿躁!我再去請示大王!」
說罷,轉身欲走,卻被面前的殿中人阻住了去路。
韓密轉頭,瞪著何天。
何天冷冷的,「韓長史,廷尉府的人,現在何處啊?」
韓密遲疑了一下,「已離去了——廷尉正、監,兩個吏卒,加上首人,一共五人。」
廷尉正、監不重要,但那個首人重要,可惜了!
何天心中暗罵:又來遲一步!
手一讓,「韓長史請罷!」
殿中人讓開,韓密快步而去。
不過半刻鐘的樣子——但何天已經不耐煩了,已經打算硬闖了,韓密匆匆而返,「何侯,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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