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來至今,青川第一次大好的晚上不睡覺。
他坐在板凳條上,一隻手撐著臉,眼神定定的看著忽明忽暗的油燈。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青川揉了揉胳膊,轉頭看向窗外。窗外月光如練,銀輝撒在院子裡,隱隱約約有蟲鳴的聲音。
「幾點了?」他問系統。
「差不多九點。」系統說。
「是嗎?太久沒熬夜修仙了,都快忘了以前這會兒我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青川搓了搓臉,「哎呀,習慣這個東西真是可怕啊。不知不覺,來了三年多了,幾乎適應了這裡的生活,環境的影響可怕至此。」
一個小時過去。
兩個小時過去。
他站起來給自己煮了一碗麵,然後泡了一壺茶,眼睛盯著漏壺。
「雖然不知道你們什麼情況,真要擔心,就去看看吧。」系統勸他。
「不能去。」青川說,「你沒開過影視劇里戰鬥渣的路人甲往戰場送人質的劇情嗎?……不去的話,或許有更好的結局呢。」青川的手指貼在一起,無意識的做了一個雙手合十的祈求動作,「他好像是要去殺人呢。殺人這種事一旦開了頭,就少有得善終的。最後不是他殺人就是別人殺他,無論是哪種結局,好像都不是太好。」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遠遠的聽到了打更人的聲音,敲了一次又一次。一直三更,塵埃落定。
這種初春天氣坐一夜,哪怕有炭爐,青川身體依舊冷得厲害,他的嘴唇有些發抖。他打開衣櫃找了個斗篷出來,把自己包起來,又走到院子裡,把小板車推出來,買了一張全新的涼蓆,又拿了一床被子。
「你要幹什麼?」系統問。
「給他收屍。」
「你真去啊?其實也不用這麼悲觀,結局未必……」
「呵……他既說了,我做便是。只當我日行一善,讓他走得舒服點。古代人還蠻在乎暴屍荒野這種事的吧?怎麼說呢,之前就有感覺了,那瘋子好像在求死。\"
「求死?」
「嗯,勉強算是一種天賦吧,我好像特別善於感知別人的真實情緒。喜怒哀樂,一覽無遺。對了,我好像沒有和你說過我的故事?」青川推開院子的門,推著車慢慢在黑夜裡行走。車頭有一盞小小的燈籠,紅色的,裡面有一根白蠟燭,發著微弱溫暖的光。
「我以前,可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收到的滿月禮就包含帶泳池的別墅。在我的記憶中,家裡曾是市裡的首富,什麼都有,美滿的家庭,富有的生活,可愛的親朋好友。但是生活總不會一直平順下去,堅強的人可以扛過去,多數人卻不夠堅強。我爸爸投資失敗,合伙人跑了,作為法人的他必須用自己的財產抵債。那個時候,除了母親的婚前財產,家裡什麼都不剩。」
青川笑了一聲,「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家還是很有錢,因為媽媽那裡還有很多不動產,光是租金一年就有幾十萬。但是人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是曾經擁有一朝失去,他開始出現幻想,幻想媽媽出軌,幻想我是奸生子,我覺得他想要殺了我。」
「我長得和奶奶很像,但是我爸爸控制不了他的幻想,他又不肯承認自己得了精神分裂,也不願意吃藥,病情越來越嚴重,大家都膽戰心驚的,沒有人再和我們往來。後來他開始吃藥,病情好轉,很久沒有犯病,大家就放鬆了警惕。」
「大概是我準備上小學的時候吧,中午的時候爸爸突然回來,他的表情很不對,那種,像是看著仇人的表情。爸爸和媽媽去了寢室,讓我在自己的小房間玩耍,告訴我,等媽媽找我的時候再開門。但是我很害怕,所以偷偷開了門。我看到……很多很多的血,從脖子飛濺,一個成年人身上能流出的所有血液會有多少?紅色布滿我的視野。」
「他殺了她。」
明明系統是沒有感知的,這個時候卻覺得冷風刺骨,它不是為宿主的悲慘動容,而且哀嘆自己的命運。千挑萬選出來的宿主,在這個夜晚剝下了身上的羊皮,露出食肉動物的獠牙來。造了什麼孽,它一個純生活流的系統要選中這種分分鐘就能黑化的宿主?
青川不知道系統的悲傷,還在慢悠悠的用著輕柔的語調說自己的過往,「大概刺激太大,所以我忘記了這段記憶,只記得那一天有人來了家裡,但是究竟是誰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爸爸也進了精神病醫院,幾年之後就死了。我和姐姐,一個十三歲,一個七歲,像是皮球一樣在奶奶家和外婆家轉來轉去。」
「雖然失去記憶,但之後我對人的情緒變得十分敏銳,就好像一個最高敏感度的報警器,周圍人一點情緒上的變化我都能立刻感知到。這不是什麼好事,在那種環境裡,尤其是對孩子來說。無人可以述說,就愛上了繪畫,很喜歡把自己的感受畫在畫布上的感覺,老師說我很有天賦,之後考上了一所頂級的大學,姐姐也成家了,生了可愛的外甥女,我交了可愛的女朋友。那個時候啊,覺得自己會幸福的,會娶妻生子一直幸福下去。」
「所以,我可以感覺到,那傢伙,在求死。」
「那,那你是怎麼想起來這段記憶的?」系統問,它想知道自己的命運還有沒有救。
「這個啊。大三的時候,我陪著女朋友蹭課,有一節法醫拓展類型的選修課,通過屍解情況分析某真實的入室搶劫殺人案的被害人的被害過程。雖然打了馬賽克,但我覺得不太舒服,滿屋子的血,刺眼得很。之後卻在她租來的房間裡發現了一個被割喉的小狗的屍體,她說這是撿來的。你大概無法理解,那一瞬間的毛骨悚然,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的女朋友殺了它,還想要殺了我。渾渾噩噩一天之後,我忽然就全部想起了,幼年已經忘記了的記憶。」
「精分不會遺傳,但像我這樣幼年被刺激過的人,卻有很大的機率被觸發,那一天就是如此。在那之後,我好像擁有了一個很奇怪的能力,我能通過物品感受到它的前主人最強烈的情緒,並且很容易被其中的情緒感染到,就好像我變成了那個主人。那個時候,我就像是精神分裂者。」
青川的臉上有著古怪的,意味深長的笑,「其實這個能力還蠻有用的,我收集了很多東西,有多少不同的東西,就能模擬多少不同的人格。這讓我的創作變得意外順利,大家都稱讚我的小說真實感很強烈呢,對我製作泥人也有很大幫助哦。當然,畢竟這種事是比較耗費心力的,所以每一次接觸之後都需要安靜一會兒,之前的心理醫生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辦法,讓我能鎮定下來。」
「……」被他每一次的安靜欺騙的系統:講真,要知道他背後有這麼個故事,它就是能量耗盡死了,被主腦格式化,都不會……嗯,好吧,還是會的,畢竟能量都要耗盡了。
麻蛋,生活終於還是對我這個無辜可愛的小可憐下手了。
「你問我,那瘋子有什麼特別的,因為那好像就是另一個我,目睹父親殺了母親,最終崩潰瘋掉。……我真的很好奇他的結局。」
「誒,宿主,你那個心理醫生有沒有根治的辦法呀?」只想安分狗著的系統做著最後垂死的掙扎。
「這個啊,不知道耶。我把他送進去的時候他什麼也沒說。」
「送進去?」系統聲音微微挑高,有一種格外不祥的預感。
「因為那個傢伙居然在治療的時候對我進行誘導暗示犯罪,真是可怕呀。這種人當然要送到牢里好好看守起來啊,畢竟我可是三觀很正的人誒。有時候想一想,我要是有個隨身監獄就好了,把他們全部抓起來,一定很棒~~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沒有了。」系統的聲音一下變得十分虛弱。
統生如此艱難,但還是要微笑著活下去。
青川找到他的時候,他安靜的躺在地上,表面沒有明顯的外傷,就是吐了很多血,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內力還是什麼的。他的不遠處有一個人,看不出具體年齡,但是和金瘋子有些相似。
青川吃了一驚,又好像在意料之內,難怪……這一戰,是和他父親嗎?如果是這樣,仿佛就明白了,他為什麼會確定自己必定有來無回。唯一讓人意外的是,他為什麼要選擇一個只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作為最後收屍的人選。難道就是所謂的同類的探測器嗎?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管,已經沒有了脈搏。兩個人都死了,只是不知道誰死在前頭,誰死在後頭。
「怎麼辦?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要怎麼立碑才好?」青川第一次那麼仔細的觀察這個人,表情十分平靜,就像是在酣眠,四次見面,他的表情都是陰霾重重的,從未這樣平靜過。青川伸手去握住對方手裡的劍,他通常不這麼幹,風險太大,尤其這種臨死前的物品,足以讓他精神經受最強烈的衝擊。
青川緊緊握住他的劍,他的臉慢慢繃直,兩隻眼睛的瞳孔仿佛縮小了一圈,臉變得十分蒼白和痛苦。
「宿主,你還好吧?」系統特別小心翼翼,這要有個萬一,它去哪兒再碰一個瓷回來?高靈能的人類辣麼少,待業系統辣麼多。
「還好。」青川放下手,他的面上帶著放下一切的平靜,「他贏了。完成了一生的執念,這世上再無牽掛,走得十分心安。」
青川站起身,伸手抹掉臉上的白霜。
「是兩敗俱傷?」系統問。
「不,他自殺了。」
「那你……」
青川仿佛現在才發現系統的小心翼翼,「拜託拜託,我和他畢竟是不一樣的。官方心理評測的等級是安全,有著正直的三觀和優秀的自控能力,對我有點信心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拿了鏟子過來。
系統:……
「等會兒,官方?」
「我把心理醫生送進去之後,就自我舉報了。想一想真的超級恐怖好嗎?我這種人搞不好分分鐘變態的。我可不想,變成第二個他。神經病,就應該準時吃藥。不過沒想到最後評估出來的結果是安全。」
哪裡安全?系統只想掐著那個測試員的脖子問他。
「不說這個了,我聽說過一個謠言,這一世我為其埋屍的人,下輩子會是我的愛人……」他自己說著就笑了,「愛人就算了,不指望他報恩,希望他下輩子出生在正常的家庭吧。」
等到五更天的時候,天色灰灰亮,原地已經沒有了屍體,只有一個新挖的墳堆,墳頭立著一個無字的木牌,還有不知道哪裡來的一籃鮮花,在這個不應當的季節里熱烈綻放著。
青川第一個找的是個四十不惑的秀才,家裡情況是比較糟糕的,一個人拖著六口沒有勞動力的家人。小說里總說什麼窮酸秀才,其實這個窮酸就是和舉人比較,和大部分人相比,秀才賺錢的途徑多,工作也輕鬆,若是捨得下臉面,給別人做個管家掌柜的,也足夠一家人吃用的。
但這次要拜訪的人顯然是比較清高的那種,富商請他做西席都嫌銅臭氣,他平日就靠著抄書寫信賺錢,隨著家庭成員增加,家裡已經入不敷出了。
對小人誘之以利,對君子誘之以義,對大部分人,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所以青川上來先用自己的『誠意\'打動對方。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說了兩句便一見如故,秀才恨不得當場就要留客喝酒。
系統默然無語的看著青川用自己的情商碾壓對方,明明一點不認同的觀點,青川都能擺出一副十分期待的眼神哄著對方一直說一直說。對方簡直要把青川當知己一般了,誰知背後就是為了他的一張名帖,渣……
留了飯吃了酒,秀才當場寫了名帖,青川則留下一匣子的文玩和筆墨紙硯若干。這種屬於文人往來的東西,不沾銅臭,他比較容易接受。
其後青川又拜訪了數人,不是瞧不上青川匠人的身份不屑與他交往的,就是已經名額給出去的。一直到一個多月後,他才再次拿到一張名額,卻是□□的金錢交易,對方特別現實,就是拿錢換。
青川用十兩銀子買下了。
拿到入場券之後就是鄉試了,青川雖然人在省城,但戶籍還在老家,所以要回去考。他就在縣裡的客棧居住,誰也沒有驚動,混進一堆考生里。他長得不是頂頂出色,年紀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又不愛和人來往,因此也沒人注意到他。
他順利過了初試,第八位,不上不下,和大儒原先預測得差不多。過了初試就是童生,童生不是什么正經功名,只是擁有了考秀才的資格,所以也不會大張旗鼓的跑到戶籍所在地報信說今年誰誰考了童生了。
考上秀才就正式得多,頭名還有貢米可以拿。
青川抓緊時間複習,把老師列出的容易考察的重點題目做了做。不知道是不是這種臨時抱佛腳的效果,青川險險抓住了尾巴,以倒數第三的成績考上了秀才。
對小地方的人來說,甭管是第幾個,能考上就很不容易,所以有專門跑腿的就第一時間跑到青川戶籍所在地,也就是村里去報信,一路從村口跑到姜大哥家裡,說你們家那誰誰,考上秀才了,還讓縣老爺留下一起吃了頓飯。
姜大哥哈哈哈,騙子!
找誰騙不好?找他們家。他們家裡有讀書人嗎?小弟人在省城擺泥人攤子呢?還能分出一個來縣裡考試?
從姜老太太到下頭的小侄子,誰都不信,報信的本想拿點賞,誰知道遇上這樣的奇葩,他還就鐵了心,非要這群傻子相信不可。所以騙……啊呸,所以報信人捶著胸口發誓說真的,非要姜大哥走一趟。
鄉里去一趟縣裡也不遠,費半天功夫,姜大哥猶猶豫豫,農民的事情多,半天也是時間,有這閒工夫去縣裡,還不如磨一磨自己的農具。
這會兒,官方來報信的終於下來了,縣裡出一個秀才都是政績,所以這個考上秀才其實還是頗受重視,會有專門人員下來報信,就跟現代考上大學一樣,村里還要做個登記什麼的。
官方都來人了,姜家人不信也得信了。村里人也信了,都圍聚到老宅子裡,問他們是什麼情況,不是說在省城擺泥人攤子嗎?怎麼不聲不響的考了一個秀才回來?秀才在省城不值什麼,在鄉下還是很了不起的,怎麼說也是有正經功名的讀書人,見官不跪的。
姜家人自己還納悶呢,當然是一問三不知。
「怎麼回事啊這是?」老太太暈暈乎乎的,家裡最有錢的時候都沒那麼風光過呢。
「老嬸兒,四兒沒回來?」一個族裡的親戚問。
「沒呢。」
正說著話,小侄子大呼小叫跑進來,「奶奶,小叔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