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晚飯的時候昭明燒了一大鍋的酒糟圓子,每一碗都撒了一點桂花蜜,放了一撮紅紅綠綠的冬瓜糖絲。

  喬寬學著其他知青那樣,兩隻手捧著碗坐在圍爐邊上。這碗酒糟圓子說不上如何絕頂美味,畢竟喬寬曾經吃過的好東西多了去,山珍海味應有盡有,但這碗粗陋的圓子仿佛有股特別的暖意在裡面。

  酒糟不是最好的,桂花蜜也不是最好的,還放了廉價的冬瓜糖絲。但酒糟的酸甜恰到好處,桂花蜜又襯託了酒香,圓子糯而彈牙,湯清而味淳,仿佛一切都是最精準的配比。

  似屋角漏出的那一抹微光,似園圃里恣意蔓延的芳草。

  真是奇怪,喬寬仿佛從一碗看著並不如何精緻名貴的酒釀圓子裡品出了燙到他心窩的暖意來。心裡無端的生出一點信心來,製作了這碗湯的,一定也是從靈魂里透出光亮來的溫暖的人。

  喬寬,不,或者叫衛戈,他第一眼看到昭明就知道,那是他要找的人。人的習慣可以變,長相可以變,但是有種很難說明的特質,怎麼都不會變。他來了很久了,從北找到南,系統給的點位總是時有時無的。等啊等啊,等到二十多歲,他在街角看了昭明一眼,就像是飛蛾碰到火焰。

  他們說他有病,衛戈得承認,他確實有病,他缺自己的藥。

  買酒實在是個錯誤的決定,他買了酒,每喝一口,就想到毫無所覺的稚嫩的阿叔義正言辭壞得特別坦蕩的模樣,像個撩爪子的奶貓,每想一次,心口就癢一次。

  他想再等等,理智等得了,心等不了。

  長相,身材,聲音,談吐,天真里藏著狡黠,無一不是戳著他的癢處來的。

  「啊欠!」昭明打了一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然後從口袋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

  「是不是太冷了,來來,靠著火堆近一點。」知青里的老大哥關心地退開一點距離,讓昭明更靠近圍爐。

  「沒事兒。我剛串了菜和年糕,大家自便。」

  昭明從廚房端來一盤洗乾淨切好了串起來的芥菜、韭菜、豆腐乾、年糕之類的,還有磨好的五香粉,以及甜辣醬、芝麻等物。大家一看歡呼起來,一人拿了幾串。其實這點分量根本吃不飽,但燒烤本來也不是為了填飽肚子。

  「我要韭菜。」

  「豆腐乾和蘑菇還有沒得?」

  七八隻手往盤子裡伸,誰也不客氣,只有客人的衛戈有些驚奇的在一旁看著。昭明趕緊從盤子裡搶了兩串年糕來,給了衛戈一根。

  「我不大會,放手裡糟蹋。」衛戈說。

  「那成吧,我幫你烤。」昭明不疑有他,拿著兩串年糕,烤得特別認真。他眼睛大,臉小,看著就很稚嫩,火光跳躍,感覺上更像個孩子,而不是青年。

  衛戈看得出神,就好像穿越時空再一次遇到了少年時期的阿叔,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錯亂感。他心跳得厲害,皮膚被火光熏紅了,嘴巴忽然十分乾渴。

  想親親他,想抱一抱他,想說出那三個字。

  「你找對象了嗎?」

  「啊?」昭明不明所以。

  邊上吃得特別香的小圓臉同志一口撕下竹籤上的韭菜,口齒不清的替昭明回答,「沒呢沒呢,喬寬同志要給咱阿明介紹對象麼?」

  「他年紀還小呢,我們都不急。以後總得回城的。」另一個老知青插了一句,他已經二十多了,依舊穩如泰山。別的村子好些和他一樣年紀的,早在村里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因為有這麼一位老大哥鎮場,大家一想自己也才剛二十,還早呢,不急不急。

  何況,要是結了婚就得搬出知青點,以後就吃不到小余同志和昭明同志的手藝了。

  虧大發了。

  「是啊,還小呢。」衛戈笑起來,「過幾年也使得。」

  衛戈提了一筐子的酒就走了,昭明心說這是個大主顧,意思意思送了一程,一直送到村子口。

  「你有什麼想要的?我去打聽打聽。」衛戈說。

  「你幹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喜歡你嘛,你不喜歡我嗎?」

  昭明忽然臉一紅,心裡呸呸了兩聲讓自己別想歪了,這是純潔的同志之間的喜歡,「你不要老是這麼怪腔怪調,講話正經一點,我也能喜歡你。」

  衛戈從善如流,站直了,挺胸收腹,再沒有方才的輕佻樣子。

  昭明一下覺得自然多了,感覺這才是對方本來的樣子,奇怪道,「我冒昧的問一下,你平日說話都是那調調麼?抱歉,不是說不好,就是……可能我有點冒犯了,我覺得那樣子特別不自然,有點不真實。當然,你可以不回答。」

  「不。」衛戈再次開口的時候連說話的聲調都變了,「我只是在模仿我喜歡的那個人,我想變成他那個樣子,只是不太成功。」

  昭明一愣,他停下腳步,眉頭輕輕皺起。

  其實他並不是多管閒事的人,也知道交淺言深的忌諱,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就是特別想說些什麼。

  昭明很鄭重看著衛戈,眼睛裡仿佛有火焰在燃燒,「我不知道你多喜歡那個人,但是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種感情值得你為此放棄自我!如果這是你喜歡的人明示或者暗示的結果,那她就是個性格極其惡劣徹頭徹尾的心理變態。如果不是,那麼你就是對自己犯罪。」

  「……不、不是,你誤會了。」衛戈一時間哭笑不得,居然弄巧成拙了,「他是個很好的人,雖然有時候有點孩童般頑劣,但大多數時候是個溫柔敦厚的人。」

  昭明有些奇怪,他想不出什麼理由會讓一個人想要學習另一個人的言談舉止。

  衛戈見他神情放鬆,自己也微微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只是,我喜歡的那個人,不小心把之前的事情都忘記了,我不確定對現在的他來說我是不是還是那個特別的。如果我模仿成他,或許他會因此覺得熟悉,說不定能在人群里發現我。」

  原來是這樣……昭明還是覺得有點不舒服,「若是這樣,更不必偽裝,你曾經是特別的,現在也可以是特別的。就算喜歡一個人,也要保留自己的個性,一個人在認真的經營自己的人生的時候,靈魂在閃閃發亮,是最吸引人的。你若盛開,蜂蝶自來。」

  昭明說得這樣認真,整個人好像都在發光,以至於衛戈完全被他吸引住。他後退了一步,覺得臉上燒得慌,便用手捂了半張臉,頭轉了開。

  這羞澀大男孩的樣子倒把昭明看愣了:……怪、怪好看的,想養……打住打住,有主了。

  「可真實的我是個極無趣的男人,沒有了過往的回憶,只怕留不下他。」

  「怎麼會?」昭明詫異道,「難道還能比你之前的樣子更糟糕?如果你喜歡的人就是那種樣子,長那麼大沒少被揍吧?太欠了。」

  衛戈:……

  「我們這也算朋友了吧?既然是朋友了,以後你的酒給我留一些,你想要什麼,我也幫你留意一下。」

  「我喜歡老書本,別的老物件也行,你幫著張羅張羅?」

  衛戈看了他一眼,這年頭局勢動盪,誰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收著老物件,因此這些東西如今倒是不值錢,可是不好找。衛戈自己有消息渠道,加上成長環境賦予他的長遠眼光,所以他早幾年就開始找這些東西,就是沒想到阿叔都沒有記憶了,想得還是長遠。

  盛世古董,亂世黃金。

  歷朝歷代,開國的時候都會有些動盪。可等這個特殊時期過去了,古董的價值就顯示出來了。如今大家都把自行車、縫紉機當寶貝,但真正有見識的都在收羅老物件呢。

  「成,我先留意著,好麼?」

  「就這麼說定了,你可以抽一層的介紹費。公歸公,私歸私……多攢些聘銀,以後求娶你喜歡的人。」昭明眯起眼說話的時候慢條斯理的,仿佛含著雪茄慢慢吐出一口煙圈,自有一股慵懶的味道。

  「要和我分得這樣清嗎?」衛戈一下抓住他的手。

  昭明一愣,抽回手,他皺了下鼻子,覺得這對話古怪,又是似曾相識。喬寬的表情帶著說不出的熟悉,自己才和他見了兩面,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衛戈看昭明表情不對,硬生生克制住自己,「我們既然是朋友,就別提什麼介紹費了。我不要介紹費,你若高興,便為我多釀一些酒。」

  「好。你下次來,酒管夠。」

  衛戈笑著點頭。

  他們已經到了村口的位置,該走了。衛戈看了一眼回去的路,想要抱抱他,想得骨頭縫都癢,但他還是忍住了,只是揮一揮手,說不出再見。

  昭明笑著揮揮手,看那輛自行車吱呀吱呀走進夜幕中,才折身往回走。

  深冬季節,天黑得早,這會兒大家都已經吃了飯睡著了,連貓貓狗狗也不願多叫喚,村里靜悄悄的,只有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用微光照亮了小路。

  昭明圖快,走了一條平日無人的近路,這路上草叢密布,是蛇蠍蠱物的上佳居住地,他便拿了一根長棍子,輕輕敲擊地面,嚇跑那些探頭探腦的小蟲子。

  「嗯?」走到路半段的時候,昭明忽然聽到什麼聲響。

  他有些好奇,便躡手躡腳的往聲源方向靠近。

  這麼晚了,誰還不肯睡覺?

  馬三用腿壓住不停踢腿的小丫頭,用一隻手捂住她的嘴,一隻手要去剝她的棉襖,嘴裡淫聲淫語說著噁心人的話。

  秀梅不斷的用腿踢打用手捶打,可她也才八歲,八歲的力道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實在太過微弱。她隱隱約約知道自己可能遭遇什麼,眼中流出絕望的眼淚。

  「小丫頭片子,讓你能耐啊,這會兒怎麼著?等了那麼久,可算等著你了……叫阿公好好親近親近……!」

  馬三話沒說完,只聽著一聲悶響,這滿口黃牙的老流氓睜大了眼睛緩緩倒了下去。

  秀梅幾乎嚇得停止呼吸,她平時看到大老鼠都會嚇得尖叫,但這會兒才知道恐懼到極頂是叫不出聲音了。

  「別怕,別怕。」一隻手伸過來把壓在秀梅身上的老漢推開,另一隻手輕輕的摸了摸她的腦袋,「別怕,阿明哥在這兒呢。」

  秀梅哆嗦著哭起來,身體仿佛抽搐一樣的哆嗦。

  秀梅是婦女主任家的閨女,婦女主任有三個兒子,就一個小閨女,平日寵得厲害,這姑娘還是村里那極少數家裡讓上學的女孩,昭明見過她好些次,十分活潑的小機靈鬼,何時有過這樣一臉慘白流著眼淚哆嗦的模樣?

  秀梅坐了一會兒才有力氣站起來,她擦擦眼淚,雖然還是一臉慘白,但身體不再哆嗦。

  「現在,回家,找你娘。別哭,別叫人看出來,把這事兒忘了,就當自己做了噩夢。」

  「那,那他……」秀梅指著地上的馬三。

  「交給我。你什麼都不知道,明白嗎?走吧。」昭明將剛剛打了馬三後腦勺的棍子交給她,「拿著,回家去,除了你娘,誰也別說。」

  秀梅拿著棍子,憋著眼淚點點頭,踉踉蹌蹌跑了。

  昭明看著地上的老流氓,一雙眼像是結了冰。

  這邊的村子宗族勢力都很強,也很團結。但就是成也團結敗也團結,馬三若是外村人,直接交給村長即可,村里人容不得外頭人欺負自家人。這年頭,就是小偷都打死無怨,何況是欺侮婦女兒童,必須以死謝罪。

  若馬三是外鄉人,只怕立馬就被人打死,官方都耐它不得,因為『法不責眾』。

  可是馬三是本村人,是大姓之一,村里許多親友。而且到底事情沒成,所以最後可能就是警告處理。他還有機會去傷害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的小姑娘。有句話叫狗改不了吃屎。

  他活著,未來就有很多小姑娘有危險,有很多家庭可能破裂。

  昭明自認不是特別好事的人,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可能為別人的事情涉險,但事到臨頭,他發現自己不能無動於衷。夜風冷,心更冷,他既沒有緊張惶恐,也沒有憤怒失望。

  視線忍不住粘在對方的脖子上,一個聲音在說,那邊有個大動脈,只要輕輕劃一下……他有著莫名其妙的本能,好像透過皮看到了下面每一根血管和每一塊的肌肉。眼前這個人,只要他想,可以用小刀切成無數塊,不傷及一根骨頭。

  馬三還是沒醒,他後腦勺沒有破皮流血,躺在地上就好像睡著一樣。

  看著他,昭明有些嘴皮發乾,他不希望這個人繼續活下去。

  昭明不會抽菸,這時候忽然想要抽一根煙,在口袋裡摸了很久,卻只是摸到一粒糖果。廉價的硬糖塊,帶著糖精那種劣質的甜味。

  這種劣質的甜味讓他的精神稍稍放鬆下來。昭明一直覺得這種人就不該活著,但他不是法律,沒有決定他人生死的權力。或者更明白的說,昭明並不願意為了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小姑娘變成殺人犯。

  他可能會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極好的朋友和親人觸犯『規則』,但沒有博愛到可以為別人這麼做。

  但你要說就這麼放過,那感覺就像是眼睜睜看著蚊子吸別人的血一樣,天然生出打死他的衝動。

  昭明找了一個繩子,他用布條把馬三的嘴捆上,用繩子把他手腳綁起,一頭穿過附近一棵挺大的榕樹,把他吊上去。

  這個過程中馬三醒了過來,但他看到的卻是全副武裝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昭明。昭明披著灰黑色的連帽袍子,只露出一張臉和兩隻手,又用一塊布把臉蒙上,手上戴著普通的工作手套,一聲不吭,任馬三如何掙扎都無動於衷。

  他的棉褲剛剛自己解開的,如今一吊上去就掉了。

  馬三的大腿一露在空氣里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直哆嗦。他好像很冷,但是嘴巴被封著,只能不斷的扭動,像是掛在蜘蛛網上將死的蟲子。

  昭明左右看了看,找到一個鋁皮水壺,是馬三自己的。他把裡面滿滿的水直接潑在這黑心黑肺的骯髒男人身上,水一碰到空氣就變成了冰冷的液體,馬三幾乎冷得抽搐,這樣的天氣晾一夜,就算不死,這三條腿也該廢了。

  還不夠,不保險。

  昭明心裡這麼想著,從褲袋裡抽出一雙手套。他這習慣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隨身帶著手套,還有一把短刀。很短的刀,手指長,看著就像是無害的裁紙刀。

  他比劃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麼,又收起來。

  動了刀,太容易留下痕跡。昭明不願意小瞧人,萬一因為這個毀掉下面的人生,實在得不償失。所以他猶豫了一下,忽然抬起腳對準某個地方就踹。

  馬三的臉瞬間慘白。

  某種東西折斷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夜晚是那麼清晰可聞。

  是不是控制不住自己?是不是時時被大腦里的馬賽克困擾?一步到位,腳到病除,不用謝,請叫我雷鋒。

  一切都做好之後,昭明從邊上拿出一把掃帚來,一邊走一邊掃除自己的痕跡,一直到回到村口,才從大路往知青點走。

  同住的人都已經睡熟了,昭明沒有吵醒他們,自己擦了臉洗了腳也躺下了。

  心口砰砰砰的直跳,還以為會睡不著,結果心裡異常平靜,和中午殺了一條魚一樣,一會兒也睡著了。

  「我這樣有點不正常吧。」睡前他迷糊得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