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工回來,他拿著借來的草帽準備還給好心的鄰居,卻意外在院子角落的茄子樹上發現了幾個已經變成深紫色的茄子,像是一個一個低垂的紫色大鼻子,又像是一串紫色風鈴,風吹過便挨挨碰碰,無聲歡笑。
「啊,是茄子嗎?」
他忍不住駐足觀看,卻惹得主家的小姑娘捂嘴嗤嗤笑起來,「難道城裡沒有這東西?」
「吃過,卻是第一次見它長在樹上的模樣。」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臉上雖然也曬黑了些,但比起常年下地幹活的農民還是白淨許多,長得十分俊秀,帶著點嬰兒肥,這一笑就顯得格外靦腆。
只是對面卻是一個還未知事的小丫頭,還不會欣賞男人的顏色,還是捂著嘴笑——這孩子才掉了兩顆門牙,這是不好意思呢。
正在廚房的主婦從屋裡走出來,看到他拿著已經擦過的草帽,知道他是來還帽子的,便客氣道,「這又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家裡也不缺,幹嘛急著還?」又招呼著自己女兒,「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快去端一碗水來。」
女孩子對著他做了一個鬼臉,吱溜一下跑進屋子裡,兩個小辮子甩出直線。
「這孩子。」婦人笑罵道。
「我方才已經從三水叔家裡買了一頂新的,怎麼好老占著?」他一邊說,一邊把草帽還回去。草帽昨兒就清洗了晾乾,連本來有些破損的帽檐都仔細修補過,帶著股肥皂的香氣。
婦人一看就喜歡,她接過帽子,覺得分量有些不對,一看,裡面還有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四四方方的油紙包,沾了油星化作半透明,規規矩矩的打包好,外面用一根細細的紅線綁上,仔仔細細乾乾淨淨的,就和眼前的年輕人一樣。
「之前在鎮上買的芝麻糕,一點心意。」
「這怎麼好意思?」婦人忙推卻,雖然已經是七三年,村里糧食依舊供不應求,尤其是細糧。他們村的工分價值也不高,一年到頭也就賺個百來塊,減去口糧和生活支出,年底能有個二三十塊的余錢就算不錯了。
鎮上這種不要糧票的高價點心,就是過年的時候也捨不得多買,也就偶爾來了貴客或是孩子痴纏不休,才買一點碎裂的甜甜嘴。
兩人推拒了幾次,婦人到底還是收下了,可是心裡還是不好意思,借個草帽而已,哪裡值得送還一個糕點?人家那麼點大,十五歲,擱鄉下也是半大孩子,千里迢迢的從首都跑到這窮鄉僻壤,拿他東西,就像是欺負孩子一樣,婦人拿著糕點,只覺得燙手。
邊上的小姑娘可能是看出了母親的為難,一手捂嘴一手指著茄子樹,「昭明哥方才對著茄子發愣呢,想是嘴饞了要吃。」
婦人一聽樂了,「山野人家,別的沒有,這些東西最多。秀梅,你去剪一些。」
小姑娘就用剪刀剪了六七個已經長熟的大茄子,婦人把茄子堆到年輕人的懷裡,「你是北方來的,不知道北方的茄子和南方有什麼不一樣。不過我們這的茄子,做素蒸茄子是最好吃的。」
年輕人更不好意思,紅著臉,連連道謝。
「客氣什麼呀?又不值什麼。」
婦人見他這模樣,心裡更是喜歡,仿佛被勾動了作為母親的柔軟心腸。
他們村子風水好,來了幾批的知青都是好性子的人,這個小知青最近才來,白生生的,和戲台子上的小生一般俊秀,年紀也小,剛滿了十五,一個高中生,很是知人情禮儀。
「你一個人跨了大半個中國過來,若是有什麼需要,別客氣,找隊裡人說。來這一趟也不容易,你年紀又小。別看村子窮了點,大家心都是好的,就是沒幾個懂你們說的話,兩邊雞同鴨講,才不敢靠近。等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婦人是村裡的婦女主任,是少數有文化的女性,會一些普通話,雖然帶著濃重的方言氣息,但交流是沒什麼問題的。所以很多知青喜歡來找她,村里就那麼幾個會說普通話的,她是最熱情的。
現如今的知青不像是幾年前剛來的時候受歡迎了,又不能幹活又要分口糧,事情也多,總有些人會不喜歡他們,連曾經蠢蠢欲動的青年男女也都避而遠之。
所有的浪漫情懷都敵不過現實的嚴酷,是麵包還是愛情,總得做出一個選擇。
倒是婦女主任一如既往,還會關心新來的同志生活如何。
「誒,麻煩您了。」
「瞧你,忒客氣。行了,回去吃飯吧。」
在山腳下,原來村里戲台的地方,就是知青安置點。那地方在一片荒草叢裡,距離村子不遠不近,就好像他們這一批人一樣,和村民不遠不近。
這房子是老知青們修的。聽說一開始的時候大家借住在村民家裡,但有許多不方便,飲食習慣、生活習慣等等。村民自己也覺得不方便,後來兩邊鬧出些事情,彼此見面都覺得尷尬。
所以後來村里出人力,知青出錢,緊趕慢趕就把這知青安置點給修了起來,泥磚青瓦,說不上多好,遮風擋雨已經足夠了。
他們搬出來之後,自給自足,也就偶爾向村民買些東西。或是遠香近臭,隔得遠了,反而和村民的關係緩和了,這也是意外之喜了。
他踩著壓實的泥地,一路拿著長棍子敲擊地面,因著偏僻,偶爾可見草叢中蛇蟲遊走,所以要用這種方法嚇走這些小客人。
鄉下地方,環境很好,山清水秀,蚊蟲蛇蟻也多,城裡人一開始都不喜歡一睜眼就看到牆上床上有東西在爬,如今也適應了。甚至學著村里人養了壁虎和蟾蜍。只有幾個女同志還堅持著每日用艾草熏一熏屋子,別的人都見怪不怪了。
還沒靠近,看到一絲白煙裊裊升起,像是一根細線在風中無力擺動,那是女同志在做飯吧?
知青點是一排六間的屋子,一間是廚房,其他五間是知青的房間。前兩批的知青人數多,占了四間,這一批就三人,還都是男性,就領了剩下最邊上的一間。
房間並不小,所以三個人住一間綽綽有餘,每個人都有不小的空間。
屋子後面修了一間茅房,因為人多,有些時候上廁所也要排隊,他們又不好意思像是孩子一樣隨地小解,只好跺著腳等。
鄉下的條件就是如此,習慣了也就好了。
「昭明,回來了?」
「手裡拿的是什麼?」
「是茄子啊,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要是有油有肉,就能做茄盒子。」
「我覺得清蒸的就很好。」
天氣轉熱,大家也不想待在悶熱的屋子,現在都在外面的屋檐下,一個個端著凳子椅子坐好,換上了露趾的拖鞋,手裡拿著一把大蒲扇。南方的屋檐都很寬,陰涼還通風,是納涼的好去處。
這時候若是端上一杯清熱的苦茶,日子仿佛更美了。
知青們因為成長環境相似思想相近,又都是『流放』此地,心理上的需求讓他們抱成團,形成一個小集體,人數也不多,也就比較團結。
這會兒已經七三年,一開始大部分人還是想著過兩年就找機會回家,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裡待那麼久,來得最早的那一批已經待了快五年,第二批也有兩年了。
能回去的都回去了,留下的已經做好長期抗戰的最壞準備,比較心平氣和,大家沒事兒還會交換一下課外書,或者聊聊家鄉的事,所以知青內部還是比較和諧。
真的忍受不了又回不去的,也有兩個做了本地女婿,雖然名義上還是知青,但他們內部已經將人掃除出去,算不得同伴。
「主任家裡拿的,清蒸了吃吧。」昭明笑著把茄子給了在做飯的幾個女同志。
「加菜咯。」圓臉女同志嬉笑著接過來,手腳麻利的用葫蘆瓢打了水清洗。
知青們分工明確,男同志要砍柴和打水,女同志燒飯做菜。這其中有一個娃娃臉的姑娘,姓余,家裡原是開飯店的,祖上是御廚,她跟著長輩學得一手好廚藝,沒進入國營飯店發揚光大,倒是來了這裡便宜了大家。
余姓姑娘正在鍋里炒油菜,看到茄子,就說,「這會兒茄子才上市,就得原汁原味的吃,回頭我給大家做個素蒸茄子。」
屋檐下乘涼的便很是捧場地紛紛說好。
昭明去到屋裡,用早就備好的熱水好生把自己擦洗了一番。他有兩個暖水壺,一個喝一個洗。雖然天氣轉熱,他還是喜歡用熱水,尤其熱氣蒸發時候帶來的陣陣涼意,比直接用冷水擦澡更舒服。
他還得抹藥,他用白酒泡了些紅花,做成跌打酒。這要不能每天狠狠的揉上幾遍,他覺得自己第二天可能就起不來。
這幾日搶收,村里每個人都在拼命幹活,午間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這時候他們知青也不能落後,哪怕裝也得裝出揮汗如雨的勞動場面。
但他們和村里人又不一樣,干不慣這個,往往一天勞作下來第二天身體就廢了。每一塊肌肉都是又酸又痛,螞蟻啃咬一樣。然而不幹活又不行,沒有工分,沒有錢糧。
難不成指望著家裡郵寄過來?大部分人家也沒有富裕到可以常常接濟下鄉子女的地步。即便家裡郵寄了,也不可能是大數量,如今郵費貴呢。所以還是要靠自己啊。
現在是五月份,村里搶收油菜,他們也跟著。農村一年到頭沒有閒的時候,油菜收完了還得收冬小麥種大豆,之後收稻子,收完第一季的稻子要插秧第二季的稻子。
所以村里人心裡盼著下雨,又不願下雨。下雨可以不上工,躲一日清閒。噼里啪啦的下一場,還驅散了暑氣,還能趁著這點空閒找幾個朋友喝點小酒閒話家常。
可是下雨也耽誤搶收和曬穀,造成糧食減產。糧食是什麼?那是農民的命。
這種心情就跟賣炭翁是一樣,『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看天吃飯,不像是在城裡做工旱澇保收,老天爺要是不給臉,農民就得挨餓。
所以農民兄弟對於時令和天氣變幻是最敏感的,沒辦法,和自己的生存息息相關的事兒。這到了搶收時節,哪怕村里懶漢都會爬起來幹活。
為什麼呀,得搶在龍王爺的前面把稻子收回來,然後晾曬了收庫。
這個關鍵時間往往只有那麼兩三天,早了,糧食沒有長到最好的時候,減產。晚了,正趕上多雨的日子,糧食來不及晾曬放著要長芽,減產。
第一批的知青早就告誡過新人,別的時候你偷懶沒關係,最多減工分,但是搶收搶種的時候偷懶,那等於是媳婦坐月子的時候不伺候,人家要記一輩子的。
這裡有五個老知青都是頭一批下來的,其中多數不是昭明這樣不甘不願來的,而是懷揣著建設農村的偉大夢想過來。可憐現實當頭一棒,農村既不需要他們,也不歡迎他們,砸得他們一個個金星飛旋。
後來家裡有關係的,哭爹喊娘的讓人接走了,理由多種多樣,有工作了、生病了。
不過留下的這一批人心態倒是不錯,一個個仿佛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並不像是那些受不得罪的知青貿貿然就和村子裡的年輕人結親,而是安心過自己的生活。
這種成熟的心態也影響了第二批來的知青和昭明這一批三個年輕人。
雖然每日幹活很苦很累,但是回到知青點,一群人聚在屋檐下面擺龍門陣,有條件的還擺出一張四方桌,端上一碟子不多的炒花生蒸蠶豆,就著大碗茶,小日子也能有滋有味的過下來。
「就像是這碗蒸茄子一樣。」一個老知青用筷子夾了一點茄絲,「剛吃的時候只有茄子青澀的味道,但是隨後就冒出一點蒜泥的香、辛,黃酒的香,和淡淡的咸。本來平淡的茄子味道頓時就與眾不同起來。」
余同志做茄子,先上鍋蒸熟了,用筷子扯成一絲一絲的,拿兩滴黃酒,一滴香油,一勺蒜泥和鹽拌了拌,再用井水放涼了,夏日吃,十分清爽。
知青們十多人,圍著桌子坐了一圈,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就把不多的一疊茄子吃完了。體力勞動之後,飯菜總是特別香,便是缺鹽少油,足足的糧食把胃填得滿滿,也是十分滿足。
「哎呀,果然夏天還是吃涼菜最好了。」有人心滿意足的捧著碗感慨。
「如果是醬燒的茄子,就像是大將軍一樣,味道霸氣濃厚。但是清蒸的就是完全不一樣的風味,尤其最後那點黃酒,若有若無的,香味環繞,更突出了茄子原有的清淡口感。」也有老饕點評。
「不然,在我們院子裡種一棵茄子,花不多的時間照料一下,明年這個時候也能盡情的享用了。」也有人已經在遙想明年院子裡掛滿了紫色大鼻子一樣的茄子的盛況。
「這倒不錯,以前在城裡的時候,哪怕大清早去排隊,買到的蔬菜也總是蔫巴巴的。咱們後面不是一個荒廢的院子麼,修整一下,倒是可以種些當地的蔬菜。還能養幾隻雞,每日撿雞蛋。」新人發表自己的看法。
這給了老知青啟發。老知青來的時候也沒想過要長期生活在這裡,考慮得不夠長遠,更沒想過將後面廢棄的園子利用起來。但這會兒眼看著短時間是走不了的,就得好好的為未來長遠的日子計劃打算。
之前他們都是花錢跟村民買雞蛋和蔬菜,雖說花不了多少,總歸不是長久之計。現在新來的小夥伴把他們點醒了。
「我看行,就是不知村里肯不肯。」
「為什麼不肯,又沒違反了什麼政策,咱們就按著人頭種,按著人頭養,出不了差錯。不行咱們找大隊長說說,大隊長人還不錯,想來不會故意折騰我們。」
這一提議受到了大家的贊同,於是飯桌上就立刻開了會議,大家舉手表決,全票通過。然後選出了一個代表,讓他明天找大隊長聊一聊這事兒。
「為什麼是我?」昭明吃驚的指著自己,「我才來了兩個月,不合適吧?」
「你嫩,長輩就愛你們年紀小臉還嫩的。」
「討喜啊,看這對小酒窩,多可愛。」
「這裡數你年紀最小,好說話。」
前輩們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總結起來就是昭明顏值高,年齡小,成功機率大。
「你只管過去,平時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們就喜歡有禮貌又靦腆的俊秀後生。我們不行,這一身皮子曬得和穀子一樣,笑得再好看也顯不出威力。」老前輩這樣說。
他哭笑不得,只好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