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滂沱而下。
第二天清晨,所有學員**抵達訓練室。
窗外是陰鬱凝重的雨幕,轟隆隆閃電划過,圍牆驟然一片慘白。
學員幾乎是泡在雨里過來的,講堂內水滴接連不斷,在嗡嗡沉悶的交談中匯聚成打在地板的水窪。
直到階梯教室的大門打開。
「咦,不是阿俊老師?」坐在前排的學員愣愣抬頭。
按照宣傳手冊,培訓第二天將由浮空基地知名訓練顧問阿俊老師進行成功學演講。
來人揮揮手:「都是灌雞湯,換誰都一樣!阿俊老師臨時有點急事……行了都看講義!成功是一門科學,參加咱們培訓,就是用少量的學費換取通往成功的捷徑——」
教室後排,巫瑾一頓。
不止阿俊,浮空基地幾位高層都像是在暴雨中憑空消失。
身旁,文麟低聲問詢:「小巫怎麼了?」
巫瑾搖搖頭,心跳猛烈加快。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了。
終端第十二次的打開,給大佬的訊息仍然沒有收到回復。巫瑾沉默許久,飛快在通訊錄中找到紅毛。
按下發訊。
浮空軍事基地,L2地下實驗室。
儀器數值依然顯示異常,在警戒閾值之外。幾乎整個實驗室研究員全部出動,房間內密密麻麻擠了十幾個人,卻硬是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一門之隔,有人在激烈爭吵:「是儀器被動過手腳——」
「排查一整夜了,從兩周前到現在,監控、物質監測,都確認沒有一個人進來過。」
「儀器正常?那衛哥也不會在這一步出事!」
一旁,面色凝肅的毛冬青終於開口:「哪一步。」
宋研究員咬咬牙:「浸入記憶那一步——最容易把患者困在潛意識裡的那一步。」
沉默如冰寒刺骨。
宋研究員再次抬頭,下定決心:「不行,我必須進去。」
備用儀器從軍械室運送過來,放置於衛時身旁,在反覆檢測後兩者連通、啟動。宋研究員進入第二架設備,許久綠色指示燈亮起。
毛冬青無聲看著,扶在椅背上的手掌攥的鐵青。
第四個療程,不是「疏導」而是「重現」,不看向未來,只回溯過去。
儀器電波會迫使受療者面對他們內心深處的恐懼——
如果沒有恐懼,就會呈現受療者最厭惡的一段記憶。
宋研究員要做的,就是進入困住衛時的記憶。
旁邊,小研究員低聲向毛冬青匯報:「宋院長有過兩次輔助治療經驗,對思維同步造詣很高,只要宋院長能進去,就能把衛哥帶出來——」
紅燈猝然閃爍,兩位實驗室成員大驚失色,倉促關上宋研究員與衛時的同步。
儀器內咚的一聲,宋研究員捂著左肋出來,臉色慘白,胃裡翻江倒海。
「是我強制退出的,」他勉強說道:「進不去,被衛哥抗拒的厲害。裡面,」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擰眉描述:「大霧天,到處灰濛濛,味道嗆鼻,就像人在燒硫磺和粗煤,能看到鐵塔,還有鐵門。」
「就是這道門,進不去。」
毛冬青的手攥的更緊,幾乎能崩出青筋:「門上有什麼。」
宋研究員一頓,因為搜羅記憶末節而更顯蒼白:「門上……有鎖鏈,鎖鏈生鏽……還有掛牌。」
「掛牌!」他突然吸入一口涼氣:「聯邦九處研究基地。」
他看向毛冬青。
毛冬青點頭:「我記得。九處研究基地,又叫R碼軍事基地,基因武器研發基地。你出來,我進去。」
宋研究員眼睛血紅,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你瘋了?我都進不去你能進去?」
毛冬青:「我對基地有印象,換我。」
宋研究員咽了口唾沫,斷然回絕:「不可能。我都進不去,你一個外傾性A的怎麼進去?就算進去了,是要和衛哥在裡面打到自毀?兩個人一起腦死亡?」他嚴厲訓斥:「他思維排斥很厲害,就算你了解基地,你敢說你了解衛哥。」
「外傾性A不可能進去,C都不可能。那道鐵門就是意識壁壘,沒人願意把最脆弱的意識暴露在別人面前——」
毛冬青冷冷打斷:「解決方案。」
男人站在年輕的研究員面前,氣勢逼仄:「我只需要你告訴我,怎麼解決。」
宋研究員動了動嘴唇,最終咬咬牙開口:「……去找人。」
無影燈打開,幾位研究員走出,在走廊上沉默集合。這裡聚集了幾乎浮空基地所有高層——六位執法官,阿俊,護衛隊隊長和行政副長。
「我們需要在基地找這麼一個人,或者一類人。外傾性E,經過專業訓練,心理抗壓能力強。」
護衛隊隊長葉催迅速查閱資料:「基地內編制3077人,登記外傾性E的只有12個人,全部為非戰鬥人員。基地之外……」
阿俊突然想起:「幾周前特訓基地也收到過一位外傾E的學員,下面有向我提過。」
宋研究員搖頭:「限制在軍事基地內。」
毛冬青漠然開口:「讓所有符合條件的都過來。」
宋研究員一頓:「基地之外,就算外傾性E,不會自願進儀器……」
毛冬青面無表情:「不願意進去,就拿槍逼他進去。」
五分鐘後,數輛懸浮車在暴雨中離開,警報急促拉響三聲,浮空基地霎時進入戰時戒備。
「怎麼了——」緊急集合的護衛隊員緊張詢問。
「我點到名字的出列,還有,」隊長葉催一頓:「基地全部封鎖戒嚴,去找最近兩周所有監控資料。」
「實驗室那裡,有人入侵。」
雨水瓢潑而下。
烏雲、暴雨、大霧幾乎將整個浮空城傾覆,毛冬青走出走廊,宋研究員最終開口:「你……」
毛冬青點點頭,從副官那裡接過豚鼠,攥緊的左手才稍微鬆開。
豚鼠嗅到掌心的血氣,瑟縮著想要後退,最後還是在毛冬青手上蹭了蹭。
走廊外,屋檐下嗖的躥起來一個人,竟然是蹲了許久的紅毛。
「哥!」他梗著脖子,手忙腳亂,通訊想接也不是掛了也不是,熬了一整夜頭髮亂成稻草:「哥,唉你說,衛哥家屬有知情權嗎……」
宋研究員一窒:「——什麼家屬?」
毛冬青突然開口,眼裡光芒驟聚:「巫瑾?他在浮空城?!」
浮空特訓基地。
原本正在各練習室和動態靶不死不休的學員紛紛被挖出,進行不知所謂的心理測試。
凱撒直接一個招呼摟住巫瑾:「這題啥意思?在下列線段中選擇一條延伸為射線?射線是啥玩意兒?哎小巫——」
凱撒猶疑,隔了個面具也能察覺巫瑾狀態不好。
台上,兩位導師亦是神色嚴肅。
特訓基地保障每位學員**,他們只知道幾周前外傾性E的學員已經回來復訓,卻無法從清一色的純白面具中把人挑出來。
直到巫瑾交上試卷。
兩人齊齊鬆了口氣,正打算把人騙走,教室大門突然被強硬推開。
「第四執法官先生……」一位導師愕然。
巫瑾驟然回頭看向毛冬青。
毛冬青言簡意賅:「你跟我來。」
巫瑾急劇跳動的眼皮子一瞬聚焦,轉身跟著毛冬青離開時是手腳冰涼。
出現在這裡的是毛冬青。
不是大佬,甚至不是紅毛。
他強迫自己深呼吸,不去想那個詭異的夢境——
集訓導師忽然追上:「等等,執法官先生,這位就是你們要找的學員。」
心理測評報告遞到毛冬青手上。
開放性S,穩定性S,外傾性E,承壓能力A。初訓項目:動態射擊,近戰格鬥。復訓項目:近戰格鬥。綁定教官卡ID:0001
毛冬青一頓。
五指再次攥緊,緊繃的肩膀卻終於放鬆。
「有勞,我負責把他帶走。」
身後,抄完巫瑾試卷答案的凱撒愣愣看了半天,突然跳起:「臥槽什麼情況?這這這……你們是拐賣人口還是——」
兩位導師立刻和顏悅色安撫:「沒沒!哎哎我們這個是每期特訓都有的彩蛋活動,答題答的又快又好的可以免費贈送額外輔導一次!」
凱撒:「怎麼不在基地裡面輔導?!」
導師:「哦,咱們這個輔導很特殊,還能帶剛才那位幸運學員去參觀浮空城護城河裡的大黃鴨。」
凱撒:「就這大雨鴨子放外面不被砸漏氣了才怪——」
導師一個頭大:「行了行了,這位同學稍安勿躁。」他低頭看向讀卡器,突然一呆。
凱撒抄了巫瑾全部答案,得分也大差不差。
導師瞠目結舌:「這、這位學員也是外傾性E……」
懸浮車內。
雨水不斷沖刷窗扇,毛冬青看向巫瑾。
巫瑾緩緩開口:「執法官先生,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毛冬青:「我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巫瑾沉默,最終點頭。
沉悶的懸浮車內,浮空城的第四執法官平靜解釋了昨晚發生的一切,出乎他意料,巫瑾比他想想要鎮定。
只有臉色顯見蒼白。
毛冬青:「我起初的猜想是,衛哥的意識更容易接納你,沒想到你湊巧又是外傾性E。」
「不過,即使外傾性E,進入他人的意識世界也會有一定危險。我不能保證你的安危,你可以拒絕。」
巫瑾打斷,直接同意:「我要進去。」
毛冬青看了他許久,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胖乎乎的豚鼠被遞到巫瑾手上。
少年沒有拒絕,沉默抱著豚鼠,胖乎乎的小腦袋在他脖頸上亂蹭。
毛冬青:「我想還是要坦誠告訴你。剛才——如果你拒絕,我也會強迫你過去。」
巫瑾看向窗外,絲毫不為所動。
毛冬青:「因為他對於浮空城比任何都重要。告訴你,是想讓你放心。包括我在內,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帶回來。」
巫瑾終於有了反應,向毛冬青輕微點頭。
浮空軍事基地。
實驗室大門推開,所有人齊齊張望走在前面的毛冬青——
繼而是身被雨披的巫瑾。
黑漆漆的防水布把少年包裹大半,他隨手把雨披解下扔到門外,雨水順著訓練服滴落如河流。他目光直直看向著最正中的儀器。
宋研究員一愣,反應過來。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巫瑾,克洛森的轉播他看過四期,他甚至做好了一切應對準備。
外傾性E在基因改造產業中並不罕見,對於改造後的人形兵器,他們是唯一可以在高危狀態下進入改造人意識的「天賦者」。
他們是「人形兵器」的反義詞。天真、內斂、情感充沛,但巫瑾卻與他想像的並不相同。
白熾燈下,臉色蒼白的少年更像一把手術刀,直直插入視野之中。
毛冬青和他站在一起。
只代表一個含義——巫瑾和他一樣,會不惜一切代價把衛時帶出來。
宋研究員起身,大步走過去。
巫瑾低頭,只說了一句話:「我想見他。」
儀器的遮罩層緩緩上升,實驗室內只剩下最後三人——和像在沉睡中的衛時。
男人擰著眉,在耀眼如白晝的燈下陷入不可掙脫的夢魘,明明伸手就能觸及光,閉眼時卻投下深邃的影。
巫瑾安靜看著他。
和夢境中的神祇一模一樣。
巫瑾再抬頭,抿著的唇毫無血色,依然認真向宋研究員求教。
「兩台儀器會連接在一起,等你做好準備,就能進入衛哥的意識。」宋研究員解釋:「我需要你做好心理預設,一旦進去——你的意志會受他主導,你會被迫與他共同承擔情緒,還會被拖入記憶旋渦。」
「可能是任何一個記憶時間點,我們唯一知道的,是記憶場景。場景在R碼基地。」
巫瑾:「需要我怎麼做。」
宋研究員:「讓他信任你,願意被你入侵意識本源,然後——帶他出來。」
「信任是一把雙刃劍,」宋研究員微微停頓,鄭重開口:「如果操縱不當……」
巫瑾看向他。
宋研究員:「你也會被留在那裡。」
巫瑾乾脆點頭。
毛冬青讚賞看向他。宋研究員再不耽誤,迅速給巫瑾反饋他所收集到的信息:「灰霧,高塔,鐵門,還有詭異的哭泣,堆在門內的機械廢墟。最重要的那道門——我們試了三次,沒人能走過那道門。」
「你試著進去,不要完全沉浸,我們會在這裡指導你。」
巫瑾知悉。
第二台儀器再度打開,綠光閃爍。
毛冬青看向淺綠色的燈光。
一旦巫瑾成功,燈光會平穩熄滅,失敗會以紅色示警。
身旁,宋研究員替巫瑾做最後準備:「好了嗎。」
少年頷首,突然回頭,走向沉睡的神祇。
他彎腰,在男人冰涼的手背落下輕吻,大步跨入另一架儀器。
冷硬的探針刺入,巫瑾下意識捂住胃,視野天旋地轉。
骨髓像是被抽空,肌肉不受控制顫抖,眼前一片黑暗。巫瑾咬緊牙關,直到意識接近模糊——
第一道光點終於亮起。
第二道,第三道。所有光芒匯聚,他驀地睜眼——
灰濛濛的空氣夾著嗆人的黑煙,巫瑾虛弱蜷縮在地上,許久勉強爬起。
繼而差點翻了個跟頭。
重心不穩。
巫瑾茫然舉起自己的雙手。
有點小。
身高也縮水了……大概只有十四五歲。
他不再細究,竭力向前看去。
鐵門,鏽跡斑駁的鎖,聯邦九處研究基地。
R碼基地。
巫瑾拖著極度不平衡的小身板緩慢走向鐵門,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就是這道門,他必須想辦法進入——
門內,一道視線向他掃來。
巫瑾下意識看去,驚喜睜大了眼睛。
十五六歲的少年正眯眼看向他,右手傷痕累累,饒是如此依然擼起袖子,左手拎著木棍像是提著他的劍。
他的瞳孔漆黑無光,眉目與十年後相比要稚嫩不少。
抬眼時卻仍然銳利。
像山間的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