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這一仗是精神攻擊
文明存在得夠久、史料夠詳實豐富的好處就是:真有那種大才多讀史書融會貫通,那麼太陽底下就不算有新鮮事。
大明說是海陸並進,但兵圍漢城,一共才多少人馬?守軍又有多少?
尹元衡坐擁地利和兵力優勢卻始終不敢出城一戰拒敵,早就暴露了一切:他壓根經不起任何一敗。
守城嘛,只要城沒破,就算贏,還穩得住。
而在他的判斷里,在明軍沒有主動總攻的情況下,出城退敵則必敗。
面對這樣的對手,張經毫無壓力。
大明固然強,朝鮮實則也稱不上很弱。
尹元衡連這種局面都不敢破,只說明城內如今全靠強壓。
距離形勢的徹底轉變,只欠一根導火索。
之前大殺士林派,沒有實現這一點。
歸根結底,那些身居官位的士林派,和將卒、城中普通百姓能尿到一個壺裡嗎?
大家根本就是不同的階層。
「比大明諸軍改制之前還不如,絕大多數都是徵發入伍。」張經又對宋良臣說道,「王師呢?悉數募兵。天氣冷了,操練時喊響亮些。告訴大夥,遠征本就有額外餉銀,勝了還有犒賞。如今捱得越久,額外餉銀越多,還能只靠氣勢和謀略就全須全尾大獲全勝。所以,要喊響亮點,讓城內守軍知道王師士氣不減!」
有一些兵卒被派去幫助修築、守衛仁川城和海運糧道了,但漢城外仍舊還有兩萬餘大軍在此。
這兩萬餘「大軍」里,真正屬於大明募兵精銳的,實則只有薊遼邊區的六千和北洋海師的兩千陸戰兵。剩餘一萬多,實則屬於海陸長城公司和海運局,僅在這裡做做聲勢、承擔後勤等任務。
再加上平安道、黃海道的其他大明力量,總共也不及朝鮮如今剩餘兵力的三分之一。大明出動到朝鮮的常備精銳軍力,總數不過一萬五。
可這麼多人都是在大明軍伍新操典之中走過來的。
如今一為保持士氣、二為禦寒,操練便是演一演軍陣進退,走走步。
問題是氣勢完全不同。
「一——二——三——四——立定!」
「左右哨,成鴛鴦梅花陣散開!」
「戰前三鼓!」
「咚咚咚咚咚——」,「為大明而戰!」
「咚咚咚咚咚——」,「忠於大明,忠於陛下!」
「咚咚咚咚咚——」,「保衛人民,英勇勝戰!」
心裡想著之前將官眉開眼笑傳的話,大明普通募兵們心裡樂開了花。
原來圍而不攻是為了讓他們能多得些出征的額外餉銀。那確實,多一個月,那就是多五錢銀子呢。
雖然不像之前在平安道和黃海道那樣能賺其他軍功,但至少也不兇險嘛。
如果只用這樣就把漢城拿下來,還不是攻破敵國都城的不世大功?大明多少年沒這等大功出現過了。
所以漢城守軍將卒面無人色地看著城外明軍又換了新花樣。
城下操練,喊聲震天。
這可不是之前三個方向每邊只有兩三百「投敵奸細」用朝鮮話喊一些讓城內人心不穩的言語。這是過萬大軍,有時候是成百上千的人喊口號,有時候是三個方向的全體大軍此起彼伏仿佛比嗓門、互相應答一般地齊聲呼喊。
這個聲音,城牆上的戰鼓聲就壓不下去了。
他們大部分人也聽不懂喊的是什麼,只聽得出氣勢雄渾。
就是今天了嗎?大的要來了嗎?
可惜就只是操練。
而操練很嚇人:全副武裝的鳥銃陣和鴛鴦陣精兵,還搞起了繞營越野拉練,從城牆外軍容整齊地路過。
誤以為這是攻勢的三面城牆上,守軍有放箭矢的。
回敬他們的,就是每天照例會有的幾炮。炮彈都是從空中越過拉練隊伍,轟到一里多之外的城牆。距離太遠,傷害不夠大,但折磨性十足。
張經和宋良臣再改換套路的第一天,漢城守軍被搞得心驚膽顫,時刻提防決戰即將來臨。
第二天,文定王后感覺越來越需要刺激麻痹了,普雨被掏空。
第三天,明軍好似樂此不疲,喊得越來越熟練,甚至城北和城西的兵卒們拉起了軍歌。
天氣自然是在轉冷,但敵軍越來越活蹦亂跳,守軍長期精神緊繃,自然滋味不同。
第四天,尹元衡面無人色:三個方向輪流接力,這次明軍往往是數千人一起開口喊的話再也不能被任何聲音干擾。
用的好像是剛學會的朝鮮話,喊的內容是:大明軍保衛人民,來朝鮮解救兄弟。圍了漢城幾個月,不是我們打不贏!
他不知是誰幫明軍翻譯的,但喊出來的話是朗朗上口、而且押韻的。
整個漢城上空都迴蕩著大明惡魔的誦吟。
第五天,又多了一些話。
【打了勝仗不入城,不搶財貨不搶人!】
【當官不管民死活,不如扔進大油鍋!】
【我們當兵有軍餉,你們自備衣和糧。大戰當前你們擋,死保將軍逃東方。】
【……】
景福宮內,沒一個人有好臉色。
「不能再這樣了!」一個將軍憤憤說道,「我願出戰,讓他們不能這樣毫無顧忌地愚弄!」
聲音還在遠遠傳來:【圍了漢城幾個月,不是我們打不贏……】
這一屆朝鮮文武沒打過這樣的仗。
大家都是男人,短兵相接啊!
這些招術,過去也只是向對方的決策者們使出來。
離間嘛。
如今還能呆在這的,也有一些文化水平高的。他們心情沉重,想起中華典籍上的那個「四面楚歌」的故事。
現在明軍是在離間朝鮮將領和士兵、離間朝鮮文武官員和普通百姓。
有用嗎?
只怕是有用的……
尹元衡斷然說道:「不可!激得你們出城求戰,那不是正中他們的奸計?暴明若真能輕易打贏,何必如此費力?那麼多兵卒遠徵到這裡,每天放空炮不用錢?數萬人吃穿不用錢?漢城這樣的堅城,他們就是因為無法強攻下來,才想讓城內生亂!就連把四面全圍了斷絕城內糧草他們都辦不到,要不然,豈不是更容易生亂?」
【……大戰當前伱們擋,死保將軍逃東方……】
他的話說完,又有一句這樣的話傳來,場面顯得很尷尬。
就好像在解釋:知道你們內部都各懷心思,有不少人早就在計劃萬一戰事不利便棄城而逃,給你們留了條生路。
反正如果你們逃了,後面換了明軍來守城,你們還攻得下來?大事定矣。
「領議政大人,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又有一個將領說道,「至少剛運來的一些糧食,要讓士兵吃飽。明軍又換了法子,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分兵去斷了東面糧道。」
「……本相會安排!」
尹元衡雖然點了點頭,心裡卻有點鬱悶。
眼下更需要保證的,是被他壓在城裡的文武百官。軍心自然不能亂,可這些大小百官家裡、他們的親眷家裡,同樣需要保證糧食供給。
如果連他們都保證不了,那才真是立刻就會大亂。
至於其他平民百姓……被圍城了嘛,打仗著嘛,能夠不餓死就已經要燒高香了。
所幸現在明軍也不知是兵力不夠,還是怕分兵去圍住東面會上其他方向有危險。如果被守軍斷了北面和西面,他們的糧草轉運也會出現大問題。
尹元衡想來想去也就只能是這樣,於是再次打氣:「糧食不是問題!暴明根本無法穩穩圍住四面,這才只能妄想嚇倒我們。北面、西面是他們必須守住的,剩餘兵力只能勉強圍住南面。這三面,城牆本就是依山而建,易守難攻,最好攻的反而是東面。但既然江原道往京畿道的糧道暢通無阻,只要上下一心,漢城絕不會破!」
任由明軍再換套路,尹元衡姐弟仍舊勉力維持著守城戰時文武兩個方向的穩定。
這樣對峙的局勢已經持續了這麼久,大家仿佛已經習慣了。
哪怕明軍又換套路,卻終究還是只喊喊話而已。
都說十則圍之。明軍雖然更強,但以這麼少的兵力卻始終放任漢城東面糧道暢通,除了辦不到,朝鮮文武想不出別的原因。
作威作福慣了,他們確實容易忽略漢城之中那麼多下賤平民的苦楚。
東城門是一直有糧食進來的,糧食去哪了呢?
「買不到!糧價漲了六倍了,還是買不到……」
僅僅允許在幾個點出門買些生活必需品,但是糧食越來越難買。
不能說尹元衡沒安排這些事,管著底下人分片管理,分出了一些糧食命令那些糧店賣給由胥吏領著的每戶人家集中來買,可實際操作的細節他哪裡管得住?
有多少大戶人家要以防萬一?
除了直接安排的軍糧和要員人家,流入民間的糧食真能被普通人家買到的,少之又少,價格還高得離譜。
明明東面還是暢通的,但由於怕城中百姓逃難出去,導致後面苦戰時沒有民力可用,城中普通百姓根本不允許出城。
以前,漢城周圍還有田地,城中不少人家在外有親族,可以送送糧食送送菜,降低生活成本。
去年大亂一起,本就有不少城外百姓逃難到城中。往日只是小家小戶在城中討生活、多掙些錢的,家裡張嘴要吃的人口還變多了。
現在不能出去,外面田地荒蕪沒有收成,城裡又沒多少地方能種,吃的從哪裡來?
眼看家裡米缸已經見底,妻子慌著神說:「爸爸,孩子爸爸,買得到的……東家他……」
「要給衙門老爺好處,被帶去時才能都買得到,我知道!」男主人憤恨不已,「那些東西交給他拿去當了,也只換回了這麼一點錢,好處已經都給他了!我們還有什麼能給他?」
「那就讓我去朴大人家裡吧!」妻子淚眼漣漣,「他們說了,朴大人家裡缺僕人,有粥喝。」
「不行!我怎麼能……」
妻子是原先城北洞有名的美人,他知道。
無怨無悔地嫁給他,剛剛給他生了孩子養到兩歲,儘管過去一直在城北洞那邊種著田也沒有讓她的面容老多少。
一起逃難到城裡,靠著他過去在城裡做工的關係尋了東家宅里這一間小屋避禍。
東家是買到了糧,可讓衙門裡的胥吏幫他拿著家裡僅存的一些值錢物事去典當換錢時,那胥吏看見了他的妻子。那個眼神,他知道其實就是胥吏在為難他。
東家不能得罪那胥吏,不然東家也買不到糧了。
「孩子啊!要是沒糧食了,孩子怎麼辦啊!」跪坐在地上,妻子流著眼淚拉著他的手,「就讓我去吧。不論如何,都要先活下去啊。我相信你將來能救我的,你會救我的……」
兩人都知道一旦賣身出去後會遭遇什麼樣的命運,但那又能怎麼樣呢?
又一天,漢城上空迴蕩的聲音又多了花樣。
李家王朝初建時,兵荒馬亂的朝鮮民間多了一種歌謠。
這種歌謠慢慢傳唱,多加改編,最終在後世以「阿里郎」為人所熟知。
此時此刻,這歌謠還不是將來的版本,但不妨礙張經安排著讓士卒學唱,也算圍而不攻的無聊日子中讓士卒有些事情做,在充實的狀態下保持士氣——也算精神攻擊嘛,道理都讓宋良臣安排將來講給士卒聽了。
於是這種本身就脫胎於民間苦楚、寄託百姓感情、在民間多有傳唱的歌謠,迴蕩在了漢城上空。
被徵發的兵卒,大多也同樣來自民間,父子分別、夫妻離散。
朝鮮仍是兵農一體,被徵發來當兵,除了捨棄自己耕種的田地和陪伴的家人,不是當真打仗時還確實是要自備兵器、衣服、糧食。明軍喊的「我們當兵有軍餉」,屬實精神暴擊。雖然此刻大戰當前他們的糧食自該有供應以穩軍心,但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被圍了幾個月,東面糧道一直暢通。可奪位不正的尹氏姐弟在守城的壓力下,又哪有那麼大的本事顧好守城的同時還顧好城中這麼多平民百姓的生計?
生死存亡當前,典當家財的、被胥吏藉機盤剝的、被大戶藉機賤買奴婢的,漢城之內有多少憤怒和不滿正在繼續醞釀?
他們或許膽子本就很小,或許也都是手無寸鐵,或許也都覺得眼前的狀況是因為大明打來了才導致的。可是明軍已經圍而不攻這麼多天,已經喊了不入城不劫掠不搶人這麼多天,東門運進來的糧食從來不斷,為什麼花好多倍的價錢還是買不到糧?
沒有糧食,怎麼活下去?
漢城守軍確實仍舊還穩,尹氏政權的文武確實暫時一心,但隨著寒冬將盡,許多連被子、冬衣都已經典當出去的人家,正感到越來越絕望。
終於到了有一天,明軍的喊話聲再次變了。
【平安道、黃海道新糧運來了!為了百姓生計,大明停止炮擊,允城中百姓出城平價買糧!】
這一次,尹元衡及諸多文武重臣都不由得來到了城牆上,臉色難看地看著城外的陣仗。
一里多地以外,是一輛輛的輛車,一袋袋堆起來的糧食。
擺在那裡,好像是一個不小的坊市。
還有小小的人影往來不絕。
他們看不分明那些人的模樣和裝束,但是更加純正的朝鮮話聲音更大了。
莫非運糧而來的,都是平安道、黃海道的叛民?
可他們的人數更多了,不再只是之前每一面的一兩百、兩三百,而是同樣有成千上萬。
「我們種了上國帶來的新糧種,產了好幾倍……」
「今年只收了一半糧,都是實秤……」
「找人!找人!金善民弟弟,你還活著嗎?」
「……」
尹元衡臉都綠了。
城中百姓怎麼可能被允許上城牆?可城牆下面,有民夫,幫著運送守城物資,幫著準備搶救傷員,幫著為守軍煮飯。
他們聽得見。
而城牆上的守軍,更是聽得見又看得見。
圍城的敵軍糧食多得能拿出來賣?
這將是多大的心理陰影?這城真能守得下去?
他們下城牆休息時,會不會議論?這議論會不會被傳出去,讓城中百姓知道城外喊的不是假話?
就算他們在嚴令之下不傳「謠」,可是大明真的從這一天開始停止了炮擊。
惡魔的誦吟成了體現仍處於戰爭狀態的唯一信號,傳揚的是令尹氏政權手足無措的信息。
除非把現在已經有的糧食都放出去,而且明令同樣平價出售。
可那樣的話,守軍每天的飽飯還能保持幾天?
不那樣的話,城中會怎樣?
「領議政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負責維持城中治安的捕盜廳有人衝到了這邊來:「西南那邊刁民太多了,都衝到街上了。」
「大膽!都趕回去啊!」
「……太多了,太多了……」
不知是哪些已經走到絕路的人帶了頭,但城中終於嘈雜起來。從西南面開始,嘈雜的聲音最終也漸漸匯聚起來,清晰起來,與城外應和起來。
「我們要買糧,我們要活!」
「我們要買糧!我們要活!」
胥吏再狠,架不住人多。
官兵再猛,也怕亡命徒。
城牆上的守軍面面相覷手足無措,明軍仍舊在那邊安靜地呆著,沒有攻城的跡象。
過去沉默的漢城,現在卻開始沸騰了起來。
「城裡的兄弟哦,我們都是平安道和黃海道的百姓,上國真的是來為我們做主的。」
「糧食大豐收,你們都餓不死。」
「東面沒有圍,誰關著你們不許逃出去?」
隔著一道牆,外面的喊話傳到城裡,餓著肚子的貧民也不知哪裡冒出來了力氣。
人一多,膽就壯了。
而他們複製的,卻是已經被洗腦了很多天的話。
「當官不管民死活,不如扔進大油鍋!」
「當官不管民死活,不如扔進大油鍋!」
「當官不管民死活,不如扔進大油鍋!」
聽到城裡漸漸清晰卻沉悶又嘹亮的聲音,張經臉上露出了笑容,輕輕拍了拍宋良臣的肩膀:「明里三面都不要動,暗裡往東捉逃賊的人馬,已經潛行到山裡了吧?」
宋良臣聽著城內偌大的聲勢:「……就只抓逃賊?城裡糧食不少,他們若放火……」
還當真是喊了幾個月,就要把這座都城喊破了?
「還有心思放火焚城阻我們?就算真有,放火的可不是咱們,城中百姓瞧得分明。」張經長嘆一聲,「大勢已去,侯爺快趕去東北面吧。這擒賊首功,該拿還是要拿的。我這邊,等著城門大開,先在城外主持賣糧、賑濟。若沒有耆老為首,萬民出城相迎,何必入城?」
城內,確實已經大亂了。
殘酷的鎮壓是什麼樣的,張經他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尹氏政權是怎麼一邊忽悠守軍繼續堅守、一邊緊急啟動早就想好的逃亡計劃的,張經也不用去管。
正如他所說,他只關照著明軍,準備怎麼維護秩序,應對前來買糧的城中平民。
有拿的出錢的,平價賣。
拿不出錢的,大鍋已在熬粥,先賑濟一餐。
仁義之師的形象這一次不立住,後患無窮。
遙遠的北京城裡,朱厚熜在進行天下大同黨第一屆中樞大會暨成立大會的閉幕講話。
「自今日後,這裡正式稱作大明同會堂!」
「天下大同黨,為我中華文明傳承不斷計,為人民皇憲大明國社稷千秋計,以人民福祉、天下大同為理想,讀書明理,治國安民!」
「大明子民並親善於大明之諸國子民,不論何族,只要認同大明憲條,傾慕中華文化,便為中華諸族子民。當一視同仁,俱為共造天下大同之世同志,各司其職、各安其業、共享安定繁華!」
「天下讀書人,知書達禮,認同黨綱宗旨者,宜申請入黨、一展才幹、造福百姓。」
「天下諸業百姓,宜遵憲條律例,知國強方有民定,各安其業。」
「天下諸國官民,須明寰宇皆為一體,福禍相關。大明不屑霸業,唯安民王道欲行之!」
「諸位,現在,你們與朕是同志了!」
台上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御座,朱厚熜也只是站在那裡,停頓了一下看著眾人。
「身體力行,共赴理想,同展抱負。此生無所憾,青史亦留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