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做大明的狗是榮幸

  第451章 做大明的狗是榮幸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吶!」

  狹長的對馬島南端,最高峰為矢立山。

  天氣還很冷,正下著大雪,東瀛伯嚴世蕃騷情滿溢,望著西邊深情地吟著詩。

  在他身旁,是個將頭頂中間的頭髮剃掉、僅留兩鬢及腦後一個髮髻的男人。他脖子以下,衣服卻很寬大。

  聽到他的話,這男人開口問道:「嚴桑,這是上國的詩句?」

  「正是。」嚴世蕃扭頭看了看他,「義調君,這是唐時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如今你也是對馬下代守護了,你們貴族要書寫漢字,這些詩歌不是要學的內容?」

  宗義調有些許慚愧地低了低頭:「父親大人一直出家為僧,在下從來沒想過會有將來的身份,過去沒有學這些的必要。」

  嚴世蕃笑了笑:「過去島內一直紛爭不休,如今終於有了共主。義調君現在開始,也為時不晚。」

  「所以父親大人讓在下跟隨嚴桑多多請教,他告誡在下,您的學問深不可測。」

  「深不可測?」嚴世蕃打了個哈哈,「若果真如此,我就考個進士出身在大明為官了,何必萬里迢迢冒險來到這裡,在風雪之中吟誦思親章句?」

  宗義調讓開一步伸出手:「嚴桑,天氣寒冷,還是下山回到金石城,飲飲熱酒吧。嚴桑從大明回來,父親一直很關心嚴桑新開拓的銷路。」

  「也好,是該拜會一下了。」

  對馬島多山,幾乎沒有多少可供耕種的田地。

  這裡一向只是個靠海吃飯的地方,天氣好的時候從看得到朝鮮的釜山,也看得到日本的九州島。

  相去均不過百餘里。

  也因如此,對馬島歷史上並不太平。

  當年蒙元曾兩度占了對馬島,宗家在對馬島紮根便是因為第一代祖先宗資國在這裡僅率八十餘人與幾十倍的元軍作戰。

  結果當然沒有意外,宗資國雖當場倒地長眠,宗家卻感動了鎌倉幕府,最終成為世代的對馬守護。

  但宗家此後其實成了牆頭草。百餘年前朝鮮發兵對馬島,宗家服了軟,在嘉吉條約中接受了朝鮮的官職。

  所以宗家既是天皇和幕府將軍承認的地方大名,又奉朝鮮為宗主。

  島內八郡,憑藉地理位置的優勢,對馬島成為日本與朝鮮的貿易中轉點。南洋的蘇木、胡椒、象牙,日本的銅、錫、刀、漆器,朝鮮的棉布、米豆、蜂蜜、人參,在第十一代宗家家督、對馬守護的治理下,對馬島繁華一時。

  鼎盛時,島上人口已經太多了,必須鼓勵他們走出去。當時,去到朝鮮三浦的日本人一度高達三千餘,最終引發了朝鮮記載的三浦倭亂,也導致了貿易的阻塞,進而引發了宗家這十幾年來的內亂。

  這場內亂一直持續到了去年,嚴世蕃誤打誤撞,支持的正是原本就最終勝出的宗家第十五代家督宗晴康。

  如今,對馬的權力核心位於十餘年前開始新建的「金石屋形」。

  在日本,屋形一詞,是有一定身份的人的居觀才能這麼稱呼。最高級的,可稱御所,不僅僅局限於皇家。次一級的,則是公家、武家貴人,比如像宗家這樣的一方守護。此外,還有公方號這種講究。

  嚴世蕃只覺得亂,而且有強行上檔次的感覺。

  實際上這金石屋形不大,周圍聚居的人更不算多。

  金石城位於對馬南島東南側的一個小港灣旁,又建在山腰上,是個山城。

  在港灣旁,就是之前作為宗家家督居館的「池之屋形」的舊城遺址,如今卻已發展成為一個小港城。

  那邊是普通的底層人,對馬島上的大人物們,則聚集了不少在金石山城中。

  城中最大的建築就是金石屋形的「廣間」了,在宗家武士的目光中,嚴世蕃熟絡地走了進去,迎面看著的就是一派僧人模樣的宗晴康……身後的壁龕上掛著的那幅畫。

  《鷹》。

  嚴世蕃的嘴角露出了笑容,這也是他的手筆,作為宗晴康成為家督的賀禮,被宗晴康視為珍寶的「名畫」。

  因為畫作的創作人,署了名,是鼎鼎大名的宋徽宗。不僅有署名,還有讚詞,贊曰:「御筆淋漓,寫決鷹兒;金睛作眼,玉雪為衣;剛翮似劍,利爪如錐;何當解索,萬里高飛;恭承寵命,僅作讚辭;宣化殿學士蔡攸贊雲。」

  瞧瞧!上國宋朝君主親筆,重臣題贊,多有面子?白鷹栩栩如生,索已解開,萬里高飛,何等寓意?

  實則是大明如今頗為繁多的民間商業偽作。

  但嚴世蕃珍重獻之,換了不少好處。

  見到嚴世蕃,宗晴康坐在那裡彎了彎腰,行了一個佛禮:「嚴君,久等了。」

  「宗桑,您如今已經是守護了,還秉持佛禮?」嚴世蕃回了一禮,坐在客位。

  「出家多年,無法更改了。」宗晴康看著像個和藹的老人,但年已六十六的他卻將這幅鷹掛在了他的廣間裡,自然並非當真無欲無求。

  原本,這家督之位自然與他無緣。

  以前,他在國分寺出家。據嚴世蕃現在知道的,這國分寺還不簡單。八百年前,其時的天皇為了鎮護國家,下令在各地興建國分寺。日本是分了諸多小國的,可謂一國一座國分寺。

  宗晴康在國分寺出家直到六十五歲,卻能在自己侄子們的紛爭中最後勝出,被宗家的家臣們請出山擔任家督,自然不無謀劃。

  這金石屋形多年前就開始興建,那時候宗晴康仍舊在國分寺出家,這金石屋形卻建在了對馬國分寺的旁邊,難道沒有原因?

  當然,這裡面如今也摻雜了嚴世蕃的一些努力。

  所以嚴世蕃和他說話顯得隨意。

  固然有他作為一個外來者擁有大量錢財物資的原因,更因為嚴世蕃骨子裡根本不把宗晴康當做多麼厲害的人物。

  至少現在還顯得有點虛偽:明明雄心勃勃,何必還裝模作樣顯得淡泊名利?

  宗晴康和他寒暄完,開口說起正事:「嚴君回大明探親,不知有沒有帶回來好消息?朝鮮那邊,大小尹明爭暗鬥,如今誰都不願被對方拿住把柄。一年只有二十五船,實在不夠。」

  嚴世蕃似笑非笑:「宗家受職人只許帶二十五船去,但我徽州海貿乃大明商人,這幾年不是一直不受此禁嗎?宗桑莫非是信不過我了?」

  宗晴康凝視著他。

  原本,對馬和朝鮮之間的貿易實際上早已不受二十五船的限制。但是自從幾年前大明天子辦了那次萬壽大典之後,朝鮮稱日本貢使昔年劫掠寧波的事大明還在記仇,特地對朝鮮使臣點了點與日本貿易的問題。朝鮮國主不願惹惱大明,因此要求不能突破當年定下的一年二十五船規矩。

  對這一點,宗晴康也好理解。朝鮮權臣當道,朝鮮國主擔心交惡大明導致大軍壓境,那樣就不得不更加倚重權臣甚至讓他們沾染兵權。而這件事,又可以成為權臣們互相指責對方派系圖謀不軌的藉口。

  只不過這樣一來,這徽州海貿適時來到對馬,就稱不上是巧合了。

  宗晴康看著嚴世蕃的臉龐,總覺得他很神秘。

  是一個身手很好、學識也極好的年輕人。這樣的人物,在大明當真沒有極好的出路嗎?在這對馬島一呆數年,眼下宗家既沒有直接與大明官方貿易的資格,與朝鮮貿易的份額也極度需要倚仗他這個中間人。

  「我當然信得過嚴君。只不過,足利將軍曾應允的北近江八百貫領地,宗家想要真正拿回來,需要的卻不僅僅只是些錢財。嚴君,爭貢劫掠大明的,是大內氏和細川氏,與對馬是無關的。不知堪合之事,朝鮮貿易之事,還有火槍之事,這回從大明回來可有收穫?」

  嚴世蕃仍舊沒有回答他,而是問道:「宗桑,北近江淺井家和南近江六角家可是姻親,而被淺井家逐走的京極氏,更是尼子氏原本的宗家。想要拿到足利幕府允諾的那八百貫領地,真正的敵人可是極可能藉此去爭奪的尼子氏,宗桑不擔心尼子氏轉而奪了對馬島嗎?」

  宗晴康眼中精光一現:「如今尼子氏與大內氏、毛利氏正在爭鬥,豈非正是良機?只要拿回北近江的八百貫領地,再有與朝鮮、大明的海貿,京畿諸國都要依賴對馬獲得源源不斷的錢財、物資。」

  嚴世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宗義調。

  瞧瞧老人家的精神頭,都六十六了,竟也有逐鹿爭雄的野心。

  誰給他的勇氣?那自然就是這幾年裡徽州海貿來後讓他們開了眼的貿易規模,還有嚴世蕃手上護航戰船上的火炮和海上長城公司雇過來的將卒手上的鳥銃。

  嚴世蕃提醒著他:「宗桑,對馬賣去尼子氏、大內氏、毛利氏的貨物之多,他們定然已經有了警惕。石見銀山每年新採掘的銀子,倒有近半都到了對馬島。若我所料不差,他們只怕都在打對馬島的主意,說不定已經在造戰船了。」

  宗晴康笑了笑:「嚴君會眼看著他們來攻打對馬島嗎?和陌生的他們相比,宗家對嚴君才更加信任。」

  嚴世蕃也笑了:「我幫宗桑抵禦外敵?那麼宗桑如果成功了,我又能得到什麼?」

  宗晴康收起了笑容,隨後認真地說道:「嚴君,你的才能,我十分欣賞。伱是在大明也擁有強大實力的商人,你們選擇對馬作為貿易據點,想要的是什麼,我也很清楚。如果你能夠不再對我保留,那麼我成功之後,如果能建立新的幕府,將對馬島給你又如何?」

  「……將對馬島,給我?」嚴世蕃啼笑皆非,「宗桑竟有開創新幕府的志向?」

  宗義調也嚇了一跳,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宗晴康臉色不變:「嚴君說自己孤身一人,若肯為我義子,對馬島日後以你為守護,有何不可?」

  「……」

  嚴世蕃也收起了笑容看著他,只見宗晴康眼神凌厲起來。

  孤身一人是他自己的說辭,但在對馬島呆了這麼久的嚴世蕃也知道,日本這邊對義子看得是很正式的。如果有了這層關係,對馬島這邊的原始家業給他還真沒關係。

  但是……

  嚴世蕃淡淡地說道:「看來我離開對馬島的這段時間,剛剛成為守護不久的您,花了不少時間去查探我的來歷?」

  宗晴康欠了欠身:「我對嚴君,絕無惡意。就是我的誠意,我若能得嚴君之助開創幕府,想必成為將軍義子,不致於辱沒嚴君的身份。」

  宗義調忽然覺得父親的姿態放得有點低。

  嚴世蕃的笑容忽然又綻放了起來:「我的身份?宗桑知道我的身份?」

  宗晴康的眼神如同他背後那幅畫上的鷹一樣銳利:「大明火器威力非凡,嚴君若僅僅只是民間商人,如何能有那樣兵備操練都精良的護衛?況且,宗家祖上是自朝鮮渡來之人,雖然不能去大明,卻可以通過朝鮮探尋一二。大明朝中重臣,我還是知道一些的。嚴君能進行這麼大規模的貿易,不知與大明國務大臣嚴惟中是否同宗?」

  「……嘖嘖。」

  嚴世蕃輕輕咋舌。

  這倒不奇怪,對大明有點了解又不夠了解的,猜測的極限就是大明重臣讓自己宗族後輩去經商,通過權力和人脈幫助他攫取財富了。

  嚴世蕃在這裡展露的實力確實夠強,而宗晴康在嚴世蕃去年回去一趟之後也沒閒著,從朝鮮那邊打聽到了大明的一些情況。

  既然重臣里有姓嚴的,而且正是當初處置日本爭貢一案、後來又奏請復了浙江市舶司的嚴嵩,他這麼問一句再正常不過。

  看來如果沒有自己,宗晴康也壓根不敢妄想開創幕府,還在自己面前說出口來。

  他又笑起來:「宗桑是想得到我的支持,在成功之後再通過我向大明衷心臣服,獲得陛下的冊封?」

  「海外小國,向來是天朝之臣。如今群雄並起,紛亂不休,甚至於侵擾上國。若能重歸安定,多通有無,自是日本之福,更彰天朝陛下之威,更合嚴君之需。」宗晴康誠懇地問道,「嚴君以為,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這個道理。若能成功,我能做整個日本的生意。」嚴世蕃笑了起來,「看來我和宗桑想到一起去了。」

  宗晴康大喜:「嚴君這是同意了?」

  「做宗桑的義子,那是不行的。」

  宗晴康表情微僵,沉默下來。

  沒有這樣的關係,他怎麼能更加信任這個人?此人在大明已有正妻,這是宗晴康知道的。

  誰知嚴世蕃又說道:「家父尚在,我為獨子,豈能做宗桑的義子。」

  「……嚴君,不是孤身一人?」

  「我只是孤身闖日本,可並非舉目無親。」嚴世蕃滿臉笑容,「家父的名諱,宗桑剛才不是提到了嗎?」

  宗晴康和宗義調都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嚴君的父親,就是……就是……」

  嚴世蕃看著宗義調:「我說怎麼這次回來之後,宗桑就讓義調君一直陪著我呢,原來早就猜測我來歷非凡,有了這等雄心。現在宗桑知道家父正是大明國務,不知是不是還做原來的打算?」

  宗晴康臉色陰晴不定。

  大明的國務大臣親子專門到對馬島來做生意,那還是單純的重臣求財嗎?

  宗晴康不確定了,難道是大明對日本有什麼想法?

  「……嚴桑剛才說,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宗晴康試探了一句,但稱呼變得更尊敬了。

  「沒錯,陛下也說,日本繼續這樣下去,對大明來說是禍非福。」

  「……陛下……也說?」

  嚴世蕃心頭爽得很,臉上有了那種可以放開手去做的暢快:「陛下聖諭:日本君不君,臣不臣,亂戰不休,百姓生靈塗炭。生計不存,復而落草為寇,為患大明及諸藩,特封嚴世蕃為東瀛伯,持聖旨,命日本國主及征夷大將軍給朕一個交待,著擒寧波冒名爭貢劫掠大明百姓之賊酋綁縛大明,以祭亡靈。」

  「……東瀛伯?」一直端坐著的宗晴康這下站了起來,「嚴桑,你……」

  嚴世蕃仍舊坐著,笑著問他:「足利氏是擒不住大內氏和細川氏的,宗桑,你能擒到嗎?你若能擒到,倒是有了征夷大將軍之實,本伯爺也好回去復旨了。」

  宗晴康愣了一會,隨即終於狂喜著跪了下來,是非常正式的土下座,還拉著他的兒子一起。

  他何德何能,敢做大明國務大臣獨子、伯爵的義父?

  但這不重要了,眼下已經有明晃晃的機會。

  「外臣宗晴康勢孤力薄,若無上國之助,恐難掃服諸奸。」

  「掃服諸奸,那可太遠了,需要多久?」嚴世蕃搖了搖頭,「宗桑何必惦記北近江那八百貫領地?本伯爺領的旨意,是先要看看日本國主和征夷大將軍行不行。若他們辦不到,大明則廢了對日本國主和征夷大將軍的冊封。雖然早已名存實亡,卻需要人去走一趟。義調君,你可願為使?」

  宗晴康臉色驟變:那還能回得來?

  嚴世蕃笑道:「只是代為問一問。大明的處置,又不會當場就詔告他們。宗桑,足利氏知道大明將不利於大內氏和細川氏,只怕歡喜還來不及,另會予你一番幫助。本伯爺領的旨意,是要拿回賊酋綁赴大明。你能親自辦到,或者與尼子晴久一同辦到,那就是你的能耐了。想開創幕府,豈能盡靠大明相助?」

  宗晴康心中起伏不定,看來大明當真是要經略日本了。

  但他們選擇了對馬,難道是覺得自己有那個能耐?

  如今諸國群雄里,對馬可不夠看。

  他看著嚴世蕃波瀾不驚的笑容,只覺得他可能對宗家能成與否毫不在乎。

  然而能拒絕這個機會嗎?

  蒙古人或者最終折戟於汪洋大海的神風之中,可是對馬島,沒有一次能逃過被清除的命運。

  亮明了身份的嚴世蕃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迫。

  就算不去做這個炮灰,大明的腳步已經來到了這個島。

  而在自己面前談笑自如的這個年輕人,他有如此顯赫的身份,也不擔心他自己的安危嗎?

  得不到兵甲甚至兵力上的實際支持卻需要先去冒險賣命,若宗家不願意,反而先跟他翻臉呢?

  嚴世蕃只有一隻眼睛,但眼裡的光芒,比宗晴康更銳利。

  宗晴康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低下了頭:「犬子自能勝任!」

  他沒得選,宗家的基業就在對馬。

  而對馬是一個島,離朝鮮只有百里,大明的巨大商船和護航戰艦已經能熟絡地來到這裡。

  不做大明的先鋒獵犬,這個笑容可掬的年輕人只怕頓時就會露出獠牙。

  把蒙古人都趕到遙遠苦寒之地的大明,對一樁近二十年前的仇記到現在,就說明他們已經打定了主意:日本要重新做大明的忠犬。

  挑了他,是他的榮幸才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