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曲阜孔 江西張 鳳陽朱
不需要顧仕隆自己先拿涉事的兒子作引,李翔屍劾事發月余之後,李充嗣終於從李翔遺孀的父親及祖父身上查到了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惠安伯張偉。🐠😳 🐸🐨
養心殿內,楊廷和的表情很難看。
惠安伯張偉,現在正掌著重設後三大營中的五軍營!
這可是五萬眾的募兵!是新法推行天下時用以彈壓反抗的一支重要力量。
如今的朱厚熜深入簡出,外界看來,大事都是新黨在主持。
現在,他看著卷宗忽然問:「為何說這鄭家不容小覷?」
石珤代為回答:「陛下有所不知。洪武十四年,胡惟庸案牽連到浙東浦江縣鄭家,主家兄弟六人爭相抵罪,南京城內一時議論紛紛。其時曹國公攻浙東時曾聽聞鄭家,遂進言鄭家自趙宋時起便數百年未曾分家,同族數千人同居共爨。太祖奇之,召鄭家家主鄭濂陛見,問其家風。」
朱厚熜聽他還這麼詳細介紹背景,知道這事必定還有許多後續,示意他接著講。
「鄭濂答曰,鄭氏蓋因八字祖訓,歷代遵行,故而宗親和睦、代代興旺。其八字曰:永遵祖訓,勿聽婦言。太祖深以為然,蓋因《祖訓錄》於洪武六年成書、九年修訂,太祖仍未覺圓滿。聞聽其代代子嗣繁茂、兄友弟恭,太祖遂細問那八字祖訓何以施行。」
「陛前,鄭濂詳答族史,盡述其要。太祖甚為感佩,欽賜『江南第一家』之名。二十八年重訂之《皇明祖訓》,其間便有鄭家祖訓家風之精要。」石珤鄭重地看著朱厚熜,「其後還有故事。太宗靖難時,鄭濂之弟鄭濟、鄭渶皆在建文君之側不曾離棄。靖難之役後,鄭家便再未守祖訓,各自離散,江南第一家之名不復存。」
楊廷和又補充道:「其時,宋景濂宋文憲特為鄭家重修《鄭氏家范》凡一百六十八條,猶重倫理。厚人倫、美教化、重廉政為其精要,其家范有言:子孫出仕有以贓墨聞者,生則削譜除籍,死則牌位不入祠堂。鄭家歷代出仕為官者,確實無有因貪墨而罷官問罪之人。」
朱厚熜聽明白了。
曾經聲名赫赫、頗受好評。
《皇命祖訓》與鄭家有關,朱棣靖難時鄭家也堪稱忠,鄭家此前故事又足以稱孝義,為官出仕又清廉。儒家的忠信孝悌禮義廉恥,鄭家恐怕在士林中的名聲都占全了。
現在,這個曾經忠於朱允炆的鄭家,竟與李翔有了關係。
朱厚熜看著卷宗問道:「李翔遺孀,雖名為鄭克敬之女,實則是鄭克敬之妹所出?鄭克敬受住了訊問,其父卻是老軀不堪,供認其女實為張偉外室?」
李充嗣凝重地點了點頭:「當日值夜午門及承天門之把總指揮,一人為惠安伯舊將,一人系惠安伯姻親。惠安伯、鄭家與此事之關聯一目了然,名為屍劾,大肆追究下去,便是一要查辦惠安伯,一要追鄭家之罪。惠安伯敢如此,必有所倚仗!」
「鄭克敬被傳訊受刑,張偉自然已經知道。」朱厚熜嘖嘖有聲,「一個是勛臣,一個是在士林享有美譽的江南第一家,表面上還只是死節直諫。於理而言,朕不該這樣辦下去。若辦了下去,就真是楊閣老已經挾制朕了。看,早有聰明人看出端倪,這既是投石問路,又是點火。」
楊廷和沒心情開玩笑:「陛下,錦衣衛及內廠可有所得?」
為了安他的心,朱厚熜自然說了他在錦衣衛和內廠兩條線上都有布置。
朱厚熜點了點頭:「自然有所得。此前命張偉掌五軍營,卿等皆有異議。朕令他掌最後設置的五軍營,張偉不思報恩,反倒如此行事,正該嚴辦。」
兵部尚書王憲有點意外地看著他:難道不是使功不如使過的套路?
張偉在弘治、正德年間就曾提督團營,但討伐劉六劉七時,擁兵自重、玩寇殃民,是曾被正德皇帝下獄論死的。若不是後來遇到大赦,只怕命早就沒了。撿回一條命,也是一直停給歲祿、革職閒住。
五年後他請求恢復歲祿,朱厚照也只批了一半,可見當時身上多髒。
但正德十五年朱厚照落水病重後,又用了他提督團營。
朱厚熜登基後裁革冒濫、重設三大營,一開始又讓他閒了下來。難道竟是那時候讓他因為被裁革冒濫奪去了不少利益和權力而懷恨在心?
「陛下,此時如何是好?」楊廷和沒從他的回答里聽到錦衣衛和內廠到底有什麼收穫,「惠安伯擁五萬眾,見鄭氏父子被傳訊而巋然不動,必有倚仗!」
「自恃悍勇。」朱厚熜淡定地說道,「翻不了天。他若真聰明,昔年征討劉六劉七豈會那般飛揚跋扈?閣老不需擔心,京營之中,朕自初設時便有布置。」
楊廷和疑惑地看向崔元和姚鏌,還有蔣冕。
重設三大營一事一向是蔣冕領辦的,崔元協辦。而目前的協理京營戎政,也掌握著京營的糧餉供應。
蔣冕也是目露疑惑,只有崔元微微低下了頭。
楊廷和心頭微嘆:雖然京營防著點朝廷重臣是應有之義,但眼下自己畢竟坐在火堆上啊。
他也懶得計較這些細節了,直接問道:「案子已查至此處,接下來如何行事?自靖難後,鄭家離散。如今朝中所取官員,科舉時也只問三代出身,並不能盡數釐清哪些鄭姓官員實出自浦江鄭氏。觀其竟有女為惠安伯外室,不知多年來鄭家又有何布置,目的何在。」
朱厚熜只感嘆著:「這便是堪稱表率、忠信孝悌禮義廉恥無一不缺的江南第一家。說起來,朕忽然想到兩件事。其一,當初方沐賢義子,俱以忠信孝悌禮義廉恥名之。其二,祝允明在《野記》里也寫了,建庶人國破時,削髮披緇騎而逸。英宗實錄卷七十三之中,正統五年十一月又有老僧自稱我建文也之事。」
楊廷和等人呆呆地張了張嘴:你什麼意思?
天順年間解禁之後,朱允炆之後不再被官方稱作建庶人,他本人也被稱作建文君。
先是據自稱為方孝孺之後的方沐賢,又是朱允炆曾經的東宮近臣鄭家後人,皇帝提起這些是什麼意思?
眾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朱厚熜看了他們的表情卻揮了揮手:「前朝舊事無端聯想而已。如今情勢,無非是因學問、新法,諸多有心人要尋個名頭。朕繼位之後,法統之事便一直議論紛紛。」
……眾人:那還不是你一開始大禮議,後面又有迎景帝入廟一事。
朱厚熜繼續道:「當此之時,內廠所得最重要一條,卿等必定未曾想到。」
楊廷和不由得問道:「有何線索?」
朱厚熜微微一笑:「山東曲阜,衍聖公。」
楊廷和的頭皮陡然發麻,失聲驚叫:「衍聖公?」
從宋代至和二年開始,孔子嫡長子孫就一直被封為衍聖公。如今的衍聖公,是孔子六十二代孫,名孔聞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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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朱厚照視學,召孔聞韶任分奠官,命坐彝倫堂聽講,賜宴禮部,賜衣帶、寶鏹。
正德二年,孔聞韶入賀,朱厚照又賜了御製迴文詩。
正德三年,孔聞韶上奏朝廷:孔氏稅糧,在成化年間曾恩免三分之一,今聖裔貧困者甚多,乞盡蠲免。獲准。
同年,又以尼山、洙泗書院及鄒縣子思書院,每年各有祀事,無人主持,奏請其弟孔聞禮主之。後授孔聞禮五經博士,專主子思書院祀事。奏准尼山、洙泗兩書院各設學錄一人,推薦孔族中賢者充任。
正德五年,孔聞韶入賀,妻子生病,命太醫診治,賜上尊珍饌。夫人以歸寧卒於京邸,詔遣官諭祭,驛歸其喪,賻給甚厚。
朱厚照後來再次視學,又召孔聞韶觀禮,而常賜外加賜金織麒麟緋服一襲及冠帶各一,以示優異。
而孔聞韶每值萬壽聖節,也都奉表入賀,即使患疾,也強撐病體前來。
如今,繼位已近四年的朱厚熜,萬壽節這個生日都是不怎麼辦的。
視學?去國子監幹什麼?
正旦節大朝會?在京的參加就好了,不在京的,朱厚熜統一沒有召來——這些人一路舟車入京,都是要征徭役,驛站系統要出錢招待的。
與孔府及衍聖公的互動?沒有。
不僅沒有,還搞出了一個實踐學——楊廷和是明說了的,天、物、人三理之說,出自皇帝。
參策們終於坐立不安起來,楊廷和不禁說道:「實踐學也是源於理學啊!」
朱厚熜只輕笑了一聲。
都是明白人,這是釋經權之爭。
現在更恐怖的,是衍聖公的號召力。
在楊廷和這些儒門子弟心目當中,那是真正的聖人之後。之所以名為衍聖公,就是取聖裔持續衍展、世代繁衍無止境的意思,代表了尊孔崇聖的至高境界。
天下間,世家大族曾有多少?只有孔家真正跨越著歷朝歷代。
在曲阜,每年祭孔多達五十餘次。春、夏、秋、冬四上丁、四仲丁、八小祭、及祭日、每月的朔、望,甚至二十四節氣等都要祭祀,且不同的祭祀不能相互代替。
祭祀規格非常繁瑣,專門為祭祀服務的人數眾多,有喇叭戶、點炮戶、屠宰戶、燒水戶、運冰戶、運鹽戶等,且財物浪費更是不可勝數。
對孔家的優榮呢?
明洪武時,定給祭田二千大頃。歲收其租入,以供廟祀,余悉為衍聖公廩祿。
永樂五年二月,又賜贍廟田七十三大頃。
正統四年八月,戶部奏准,存佃戶五百戶,湊人二千丁,專以辦納糧粒,以供祭祀。
整個孔家,所有曲阜孔氏子弟,只要是登記在譜的,都不用有任何賦役之憂。
而在整個大明,都有至少春秋兩季祭孔。
【每遇春秋祭孔子,教官生員逼取祭儀擾民。各府州縣亦有此弊。請定其儀:豬每隻重七十斤,山羊每隻重二十斤,綿羊每隻重三十斤。其餘品物不系出產者,鹿、兔以羊代,榛、栗以土產果品代。令風憲官嚴加禁約教官訓導生員,毋責取擾民。】
這只是永樂年間某知縣的奏疏,為的就是把祭孔的禮儀規格確定下來——這還是縮減規格不致擾民的情況下。
石珤下意識地回答:「陛下,可是衍聖公對實踐學頗有異議?又或陛下未曾召衍聖公入賀、有所賞賜?」
他只想到衍聖公出面的話會造成多麼巨大的影響。
朱厚熜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石珤心裡發毛,意識到了如今是個什麼情形——說的是天下有心人正在藩王、勛戚、士紳之間串聯著,籌謀大事呢,然後就提起了衍聖公。
孔聞韶的正妻,是李東陽的女兒!李東陽何許人也?正德朝首輔啊,在閣十八年,門生故舊遍天下!
朱厚熜這才淡淡地說道:「在曲阜,內廠最近聽到的議論是這樣的。孔家有人說:天下只三家人家,山東孔,江西張,鳳陽朱而已。江西張,道士氣。鳳陽朱,暴發人家,小家氣。」
楊廷和聽得心驚膽顫:「……陛下,息怒。」
「朕怒嗎?」朱厚熜咧嘴就笑,「朕倒覺得,此前朕為何對儒門教化頗感失望的根源找到了。這大概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吧,孔子後人繁衍至今,學問一道無有絲毫創進,如今竟覺得天下以孔家最為貴氣,可嘆,可悲。」
參策們聽著這話里的意思,心裡全都在咚咚作響。
真要計較起來,孔聞韶大概確實坐不住:畢竟如今天子在理學、心學基礎上又提出了天、物、人三理之說,由此衍生出來的實踐學與辯證法,有一種奪過儒門大旗的意思。
而天下官紳都要共擔賦役,孔家怎麼辦?孔家在山東的田土,這麼多年下來實際是以十萬畝為單位的。
在之前,楊廷和他們始終覺得,什麼事都會有特例的。在這一件事上,孔家大概也會是特例。新法畢竟還沒有到推行諸省之時,清整山東水利的事情在楊廷和的關照下也沒準備去觸動孔家這根神經。
但現在……
楊廷和澀聲問道:「陛下……那天下僧道……」
朱厚熜擺了擺手:「那些先不管。儒釋道,各有區別。僧道皆與百姓直接相連,這儒門嘛,中間隔著道士紳,又是官學。」
……了不得的想法還是被他們感受到了:終有一天,陛下對僧道享受的優待也是要下手的。
「陛下,這下臣可不僅僅是權奸了!」楊廷和聲音乾澀無比,「衍聖公……確有參與其事?」
朱厚熜又擺了擺手:「放心,朕知道輕重,朕希望衍聖公也知道輕重。當然,若他不知道輕重,朕仍然知道輕重。」
說得跟繞口令似的,但眾人都聽明白了。
孔家若識趣,終究還是會有尊榮的,只比以前小了。孔家若不知輕重,那恐怕會有大劫。
但陛下說他知道輕重,那麼……不至於做絕。
可是這對於楊廷和他們的衝擊實在過於大了。
看著表情平靜的皇帝,他們實在沒有想到走上變法這條路上之後,又捲入了學問的爭端,如今更要到學問的頂峰去爭奪釋經權的大旗,對抗天下儒門子弟的精神領袖衍聖公。
「怕了?」朱厚熜開口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