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審問丹娘

  這個時候的平康東回三曲與頭午不同,街曲中車馬喧喧,人來人往,樓宇里絲竹裊裊,嬌聲笑語,熱鬧得很。

  周祈、謝庸、崔熠三人帶著幾個侍從行在各種各樣的尋芳客中,裘馬輕狂的五陵年少、士子打扮的年輕人、穿綢袍的大商賈,偶爾也能見到便裝而來的朝中同僚,少不得要打個招呼,寒暄兩句。

  周祈扭頭看一位正上車的娘子,雖戴著帷帽,看不清真容,但就那身形也算是個美人兒了,她身後一個婢子抱著琵琶,一個婢子提著包袱,想來是去別處赴宴的。

  「嘿,你這樣盯著人家瞧,小心人家以身相許。」崔熠笑她。

  周祈斜睨,「難道我還養不起她?」

  崔熠:「……你真養得起?」

  想想自己這個月剩下的薪俸,周祈抿抿嘴,熄了氣焰。

  難得讓她吃癟,崔熠心裡愉悅,勸她:「好在你又不用真……」

  那車從周祈等身旁過,迎面一個挎著食盒的小奴只顧低頭數錢,抬頭突見馬車近前,趕忙一閃,卻撞到了謝庸身上,幾枚銅錢都掉了。

  護衛侍從們連忙去擋,又吆喝:「乞索兒!看著些。」

  小奴不過八九歲年紀,瘦黑臉,一雙眼睛很是靈活,趴在地上求饒,「是奴走路不長眼,求貴人放過奴吧。」

  侍從們要去拎他,卻見謝少卿彎腰撿起那幾枚錢,遞迴小奴,「以後走路看著些。」

  小奴千恩萬謝地接了,滿嘴「貴人文曲下凡、升官發財、娶個娘子賽神仙」的滑稽吉祥話,想是在坊里伺候客人說熟慣了。

  周祈和崔熠都笑起來。

  侍從們也笑了,「趕緊走吧。」

  小奴笑嘻嘻地爬起來,拎上食盒一溜煙地跑了。

  周祈看著那小身影,又側頭看看謝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時候。那時候可沒有這小奴乖覺,有點愣頭青,嘴也不甜,被大一些的小宦者們欺負。大約七八歲的時候,讓一個小子狠揣了幾腳,晚上咳了血……

  「想什麼呢?」

  周祈扯過那小奴的話來說:「能想什麼?不過是想崔少尹和謝少卿什麼時候『娶個娘子賽神仙』唄。」

  崔熠每日被長公主催婚,一臉的「你怎麼回事,哪壺不開提哪壺」,謝庸則似沒聽到一般負著手往前走。

  這麼順嘴耍賤捅了他們一刀,周祈心裡舒服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娶新婦有什麼不好的?若自己是個漢子,三間房,四畝地,一頭牛,娘子娃子熱炕頭,不知道多開心……

  三人行至管理樂籍的外教坊,教坊頭目和平康坊的里正早已恭候在門外,見三人過來,趕忙行禮。

  聽崔熠說要找叫丹娘的,教坊頭目和里正都要上前回話。兩人對視一眼,里正停住。

  教坊頭目笑道:「確實有一個叫丹娘的,姓吳,住在南曲最靠里的一個院子裡,擅琴,也能做幾句曲子詞。」說著把手裡的樂籍冊子翻到吳丹娘處,雙手捧上。

  侍從接過,呈給崔熠。

  崔熠看了看,與謝庸、周祈輕聲道,「罪臣家眷,原宜州刺史彭陽春之子媳,二十二歲。」

  謝庸看向里正,「北曲呢?」

  北曲住的是下等娼妓樂人,多而雜,都是散妓,教坊沒有造冊。里正長居此坊,對北曲熟悉。

  里正上前行禮道:「北曲,某知道的有兩個丹娘。一個姓鄒,三十上下,擅歌,酒令行得好,住在常春院。」北曲不似南中兩曲,有才情的少,這個鄒丹娘算是其中很不錯的。要不是長相不佳,興許也能搬去中曲。

  「還一個,姓常,十六七歲模樣,去年來的,住在楊柳樓。」里正賠笑道,「至於還有沒有叫這名子的——就不太好說了,某得去查查問問,北曲的人來得走得都太快了。」

  「這常丹娘,擅什麼?以何招徠客人?」謝庸問。

  里正再賠笑道:「這倒不曾聽說。年輕小娘子——這個,大約隨便唱唱、舞舞,都是好的。」

  謝庸點頭。

  周祈道:「走吧?先去這常丹娘處。」

  謝庸點頭,崔熠跟上,里正和教坊頭目在前引路。

  走了一會兒,崔熠到底忍不住,輕聲問周祈:「為何不是南區吳丹娘,我懂,那趙大,一個小商販,進不得南區的門,入不了曾經高門女子的眼。可為何不是鄒丹娘呢?」

  周祈笑著看看他,從前便知道小崔可愛,但不知道這麼可愛……

  崔熠抿嘴,用眼神要挾她「你說不說」。

  「男人嘛,找小娘子,會不會唱曲作詩行酒令有什麼打緊?什麼都不如年輕的——」周祈以手掩嘴,輕咳一聲,「皮肉重要。」

  崔熠皺眉,想了想,不敢苟同的樣子。

  謝庸則嚴肅地回頭看她一眼。

  周祈也看他,不是……我不就說了句實話嗎?你讓二十歲的小郎君們選,他們會選剛及笄的小娘子,讓八十的老叟選,他們還選剛及笄的小娘子。在這一點上,郎君們還是很專情的。

  難道你們覺得年輕美麗的皮相不那麼重要?周祈想了想,覺得有些明白了。崔熠,不用說,貴胄子弟,謝少卿,就這瞎講究的德行,想來也出自高門,都是從小見過不少美人的。見得多,便覺得年輕貌美不算什麼,總要於皮相外再有點什麼才好,看不上這種單純愛年輕漂亮皮肉的。就類似吃慣了八珍美食的,不明白為何有人見了大肉片子饞得流口水一樣。

  想至此,周祈突然有些想吃崇仁坊劉家米粉蒸肉了。最近太窮,成天吃公廚,嘴裡淡出鳥來。公廚的那幫庖廚也是本事,不管什麼魚肉菜蔬,烹出的都是一個味道……

  說話間,已經行至楊柳樓。

  進了院子,周祈四處打量,這裡雖不似南曲中曲那般雅致,倒也乾淨,還帶著些家常的親切。

  二樓一個小娘子憑欄而立,突然她手裡的羅帕落下,飄過謝庸的頭、崔熠的肩,被周祈一把接住。

  周祈仰起頭對那小娘子一笑,小娘子大概從沒被一個女子調戲過,張張嘴,沒說什麼,只神色不太自然地一笑,轉身走了。

  崔熠笑話周祈,「枉你還是長安城裡混的,窗下掉撐窗的叉杆,欄下丟手裡的帕子,走路掉隨身香囊荷包,這種八百年不變的伎倆都識不破……」

  周祈:「……你怎麼這麼懂呢?」

  「不光我懂,老謝也懂啊,故而我們都不接。」

  周祈:「……」看看崔熠,又看向謝庸的後腦勺。

  楊柳樓管事的楊氏迎了出來。這楊氏四十餘歲模樣,是這院子裡眾妓的假母。楊氏見了教坊頭目和里正,面色一變,又看到後面的謝庸崔熠等,神色越發小心,聽說是貴人找丹娘問話,趕忙道:「丹娘就在樓上,奴這就去叫她。」

  來的竟然就是剛才掉帕子的那位。這小娘子約莫十六七年紀,雖說不上多漂亮,但白白淨淨的,看著很是乖巧老實,就如鄰家小娘子一般,再想想帶些雅致矜持氣的趙家娘子衛氏,嗯……周祈覺得自己又有點懂了。

  楊氏帶著她給眾人行禮。

  周祈把帕子遞給她,笑眯眯地道:「可見與小娘子有緣。」

  丹娘伸手來接,卻被周祈急色地握了一下,笑道:「小娘子穿得太單薄了。」

  被她這一握,丹娘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再也藏不住。

  周祈面色一冷,「說說吧!」

  周祈腥風血雨里不只走過一遭,虎起臉來,作奸犯科的彪悍漢子都怕,更何況一個小娘子。丹娘直接坐到地上,哭了起來。

  周祈一拍桌案,剛想說什麼,謝庸抬手止住她。

  周祈演完了自己的角兒,便功成身退。

  「不過是找你問一問,只說你知道的便好。」謝庸口氣中帶些安撫,溫和得似一個好脾氣的兄長。

  周祈隔著袖子輕撫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傳奇中說,黃鼠狼誘哄小雞仔子從窩裡出來會吹一種和緩悅耳的口哨……

  丹娘拿開捂著嘴的手,哭問:「他,他,真的死了?」

  周祈和崔熠對視一眼。

  「誰真的死了?」謝庸輕聲問。

  「方,方郎君方斯年。」

  周祈再和崔熠對視一眼,怎麼又蹦出一個方斯年來?也失蹤了?周祈想起鄭府尹來,看來老鄭真是難過這個年。

  「你如何知道是方郎君出事了?」謝庸接著問。

  「他原說這兩日要來贖我,沒有來。我托人去他賃的屋子找,幾次都沒有尋到。又前兩日,說坊里有個無頭男屍……我便懷疑,懷疑是他出了事。他性子有些不合群,那些人又嫉妒他學問,怕就是因此被人害了。」

  「不一定是他。你且說說,這方郎君是個什麼樣的人,年齡幾何,做什麼的,當日是如何跟你說的?都細細說來,我幫你核查。」

  丹娘被那句「不一定是他」安撫住了,擦擦眼淚,細細道來。卻原來這丹娘另有一個相好,壽州方斯年,二十五歲,前年的貢舉,可惜禮部試不第,流連京城兩載,一邊等著朝廷制科考試,一邊又常去達官顯貴府上投文,希望能入了貴人們青眼。與丹娘認識也一年多了,在丹娘眼裡,是頂有學問、日後必然為官做宰的人。

  丹娘瞥一眼旁邊楊氏的衣角,「說好了他這兩日籌了銀錢來贖我的……」

  楊氏面上帶著冷笑。

  「如何這個時候為你贖身?這方郎君莫非想年後回鄉去,或去別處謀差事?」

  丹娘再瞥一眼楊氏,啜泣著小聲道:「奴另有一個客人,叫趙大,想為奴贖身。奴便求方郎先贖了奴去。」

  謝庸點頭,很是通情達理地道:「既你與那方郎君兩情相悅,求他贖身,倒也是常理。那趙大卻顯得橫插一槓子了。他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跟你說的?」

  「就是前幾天,他來看奴家,說要給奴家贖身。奴,奴不願跟他去。」

  「那趙大——」謝庸咳嗽一聲,「腿上有痣,你可知道?」

  丹娘有些木然地抬眼,對上謝庸好看的眉眼,忙低頭道:「並不記得有什麼痣。」

  又問了這丹娘幾句,謝庸便讓丹娘回去。

  周祈黑臉扮到底,拿馬鞭磕一磕桌案,不陰不陽地看著楊氏。

  楊氏瞬間懂了,趕忙躬身道:「奴一定看好了她。」

  周祈點頭,「若她傷了,死了,跑了,到時候少不得要勞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楊氏苦著臉笑道:「是,是。」

  謝庸溫言道:「如此,就辛苦你了。」

  楊氏忙賠笑:「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應該的。」

  「這方斯年,你想來認得?」謝庸微笑著問。

  「認得。這姓方的,總冷著一張臉,說話刻薄,又窮又無賴,沒錢還要霸占著丹娘,長得雖高大體面,卻全無讀書人的體統。有一回他來了,還跟點丹娘陪酒的客人打了起來。」

  「哦?該不會是和趙大吧?」

  「那倒不是,他們倒是沒有碰過面。」

  ……

  從楊柳樓出來,已經到了敲暮鼓的時候了。崔熠留了人手在這院子周圍蹲守,又不顧夜禁,讓衙差拿著京兆符牌去這方斯年的住所找人。

  三人出了平康坊,且走且說話。

  崔熠道:「剛才那楊氏說方斯年長得高大體面,那男屍便定不是他了。雖丹娘說不記得趙大腿上有痣,但仍不好說他腿上就沒痣……這個男屍身份仍是難以確定。對了,你們覺不覺得,那小娘子說話不盡不實的?」

  周祈點頭,「一個窮士子,恐怕給她贖不起身。要麼是方斯年誆她,要麼是她誆咱們。」

  崔熠道:「我看是後者。那小娘子手段高得很,吊著兩個要為她贖身的,卻能不讓他們碰著面。」

  周祈歪頭,隔著謝庸看崔熠。崔熠也看她,「怎麼了?這小娘子是手段挺高的,」又問謝庸,「是不是?老謝。」

  謝庸不看他們倆,也不說話。周祈笑起來。

  崔熠清清嗓子,接著道:「丹娘一個小娘子,單獨殺趙大,又砍頭拋屍……有些難;若他們兩個合謀,今日丹娘算是把方斯年賣了,這種等抓住方斯年,倒是好審;若方斯年是兇手,那楊氏卻又說他與趙大不認得……」

  謝庸淡淡地道:「不碰面不意味不認得。或許趙大不知道方斯年,方斯年卻應該知道趙大——不然丹娘如何說服他趕緊籌錢給自己贖身?不過,若這贖身的說法本身就是扯謊,便不好說了。」

  崔熠想了想,拍手:「這麼說,這方斯年確實有極大嫌疑。若丹娘和楊氏所言為實,這方斯年醋意甚大,曾為丹娘打過架,他又窮,籌不出贖身錢來,便乾脆釜底抽薪殺了情敵,想來也幹得出來;他是讀書人,殺人當不是個熟練活計,所以那屍體脖頸切口上有猶豫的痕跡;那方斯年或許就是埋伏在楊柳樓附近一舉殺了趙大,這兇犯們殺人之後,慣常遠拋近埋,雖同在一曲,那發現屍首的地方離著這裡甚遠——」

  崔熠皺起眉:「只是,這平康坊晚間街上也常有人走,那方斯年想來沒有車轎,他如何運屍呢?」

  周祈乾的就是查探民間異常的活兒,頗知道些詭案,又遍閱東市傳奇,腦子裡多的是這類「偏方」,「這個簡單——」

  周祈虛著手放在旁邊謝庸的腰後,「這樣半扶半架拖拉著走,如同兩個醉鬼,保管走遍這東回三曲都沒人管。」

  謝庸腳步一頓,後背似也繃了一下,接著若無其事往前走。

  周祈兩隻手又負到身後,那馬鞭子在她身後晃蕩出兩份輕佻得意來。

  崔熠恍然大悟,「那傳奇《幽冥馬車》里便是這樣的。」

  周祈點頭,語重心長地道:「多讀書,還是有用的。」

  崔熠:「……」這種三流傳奇也算書?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句不要臉的話,扭頭恰看見她跳動的「尾巴」,「你又不騎馬,拿得什麼馬鞭?」

  「主要是為了配今天的袍子。若夏日,我就拿扇子了。」其實周祈本是想騎馬的,但從興慶宮往外走時才知道謝庸住在崇仁坊,他們是走著來的,只好隨著。

  崔熠一向覺得自己是這長安街頭最不羈風流的郎君,這會子卻覺得似乎應該讓賢,「咱還是回來說這無頭男屍案吧。如今看來,這兇犯很可能是方斯年了。」

  「不然——」

  「不一定——」

  謝庸、周祈同時道。

  周祈看謝庸,示意他先說。

  「還記得那個荷包嗎?若方斯年是兇手,而那個屍體就是趙大,他砍下趙大的頭,脫下其所有衣物以掩蓋身份行藏,按照常理,他即便想順手劫財,也不會在擺著屍體的拋屍現場倒空翻找他的荷包。」謝庸道。

  崔熠皺起眉。

  周祈接著道:「若不想順手劫財,只是慌亂中掉了荷包,那這荷包為什麼是空的?恐怕讓丹娘搜刮去了這個理由說不大過去。」即便是北曲,也不興這樣。

  崔熠緩緩點頭,「確實說不過去。還真有點撲朔迷離啊。」

  「哎?」崔熠突然看向謝、周二人,「你們這一唱一和的!還有訊問丹娘時,你們一軟一硬,配合很是默契啊。」

  謝庸和周祈彼此看一眼,又都扭開頭。

  崔熠笑起來,「嘿,我跟你們倆也都打過配合,回頭咱們抓住真兇,一起三堂會審,肯定精彩!」

  對這樣胡吹瞎扯的話,謝庸少有地「嗯」了一聲,又道:「趙宅舊主程緯卿的事還得催著他們些。」

  周祈則忙著從腦子裡驅趕「一軟一硬」的事,看來,有些書也不能多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