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懷仁等在張娘子的院子裡,見謝庸等回來,忙迎上來。
謝庸遞上荷葉包。
「羊肉?人肉?」吳懷仁問。
崔熠笑起來。
周祈學崔熠架秧子撥火瞎挑撥:「老吳啊,你把你們少卿想得口兒有點重啊。」
吳懷仁做出更「大逆不道」的動作,背過手去,嘿嘿一笑:「我先去洗個手!驗人可以不洗手,驗羊不行。不然晚間還怎麼烤、燉、煎、炸?」
周祈與崔熠對視一眼,覺得這個胖子簡直太識趣了!我道中人啊……
謝庸也笑一下,拎著羊肉,等著吳懷仁。
吳懷仁回來,接過謝庸手中其中的一包,打開,稍微翻找,捏起一段細看,然後又看別的……
過了一會,「這剁肉之人刀功不錯,剁肉而不傷骨。少卿、少尹、周將軍你們看,」吳懷仁捏起一段帶脊骨的,「正好卡在骨縫兒里切的。不只這一段,段段如此,而且大小均勻。」
「那臂骨被砍掉了與肩膀接榫的一段,若是在生前打鬥時被斬下來的,兇手是這樣刀功的人,倒還可能;若是死後分屍,應該就不是這操刀者所為了——周將軍說得好,這兇手作案也是能省力氣就省力氣,能省工夫就省工夫的,他有這骨肉分離的本事,幹嗎費勁剁骨頭啊?」
謝庸道:「胡氏身形高大,死者要矮小一些,胡氏舉刀,若死者當時胳膊垂放,傷面當是順著或斜順著骨頭的,要造成這樣垂直於臂骨的橫傷面有些難;若當時死者手臂在動,形成這樣的傷面就更難了;胡氏慣用右手,這又是一段右臂骨,如此就又增加許多限制——以此看,前者可能也不大。」
崔熠以手為刀比劃比劃,「還真是!」又看周祈。
「關鍵,以胡氏那兩根手指拎半片大羊的力氣還有這刀功,想殺『妖喬』的張氏,直接砍脖子就完了,不會砍到胳膊;若說是打鬥誤傷——張氏恐怕沒有與胡氏一斗之力。」周祈道。
「而且,胡氏這個人悍勇而不凶戾,她與盧大郎吵架,沒有順手拿刀,反而拿棍棒,要挾丈夫說的是『打折腿』,而不是『砍下來』,更不是殺人;她又看不上盧大郎——」周祈想起她說「鼻涕似的二兩肉」,不免露出些戲謔的笑來。
崔熠知道她想起了什麼,「哎,哎」兩聲:「你正經點兒啊,阿周。調戲我們這些規矩正派人,有意思嗎?」
聽他說規矩正派人,周祈直接扭頭看謝庸。
謝庸不看周祈,只接著她的話頭兒道:「故而以其性情,因妒恨衝動殺人的可能不大。」
周祈眯眼,謝少卿的耳下是不是有點紅啊?不會吧?話說從前怎麼沒發現謝少卿還是個羞澀的人兒呢……
被她這樣看著,謝庸到底忍不住,扭過頭來微瞪周祈一眼。
周祈施施然收回目光。
「張氏是個乾淨利索又愛美的人,其屋內無不平整乾淨,床榻卻有些異常。她的被子雖是疊起的,卻是隨便團折而成;床帷攏得也不整齊,只用絡繩轉一圈兒掖住,絡子穗頭兒半塞在繩中;床下又有干溺盆——張氏斷然不是一個白日還把溺盆放在屋裡的人。」
崔熠微皺眉頭:「所以,她是半夜被人劫走殺害的?那兇手怕人猜出,故意做出這假象來?」
謝庸點頭:「極有可能。從這隨意團折的被子,掖著的帷簾看,兇手不是個乾淨利索人——人行動再匆忙,也會帶出平時的習慣來,他能做此掩飾,就不差這點工夫掩飾得更好。」
謝庸又道:「那盧家肉鋪收拾得頗利索,胡氏的圍裙亦不算髒污,她賣肉前先洗手,是個乾淨人,盧大郎亦如此,這荷葉包上的麻繩也系得平平整整。在這點上,他們與作案人不符。」
崔熠嘬嘬後牙花子,突然靈光一閃:「夜裡劫走,又不是個乾淨利索人……會不會是那些街頭無賴?那裡正說這張氏妖喬,引得一堆閒漢在此閒逛。會不會是其中一個,或幾個,劫走姦殺了這張氏?」
謝庸點頭:「不無可能,只是那些無賴漢為何沒動這屋裡的財貨?張氏的東西並不難找。」
「那個時候色心沖顱,哪顧得上找財貨?又黑燈瞎火的,點著燈燭也不方便找。再說張氏寡婦失業,能有多少積蓄?興許他們覺得不值當的找呢。」
謝庸微搖頭:「窮街陋巷的無賴漢,因色而放過財的,極少。」
崔熠想想這坊里的樣子,還有那些街頭閒漢的破衣爛衫,點點頭。
「我查看了那門和院牆——」周祈道。
謝庸、崔熠、吳懷仁都看這位溜門撬鎖翻牆頭的行家。
「那門極嚴實,插關也做得巧,裡面插上,在外面很難撥開。故而,外人夜間要進來,要麼張氏自己開門放進來,要麼那人翻牆頭。外牆上有不少足蹬攀爬的痕跡,但大多踏點低。」
周祈在院內現場演示。她右腳蹬在院牆約四尺高的地方,然後往上拔身子,左腳又蹬一下,手便攀在了牆頭兒上。
周祈便這麼攀著牆頭兒回頭對謝庸、崔熠等道:「這是普通人爬牆,但若後面沒人頂著幫著,往往蹬不了這第二步,就掉下去了。故而那些踏點當是幾個無賴漢互相幫著,一起爬牆頭留下的——他們不管第一步第二步都有往下滑的痕跡,顯得拙笨。」
練步法把自己絆倒好幾回的崔熠覺得有點扎心,看看周祈掛在牆頭衣袂飄飄談笑自若的瀟灑樣子,扭頭看謝庸:「老謝,你上回幫阿周修房頂,她八成在心裡說你拙笨了。」
謝庸還沒說什麼,偏周祈耳朵長聽見了,嘿嘿一笑,從牆上跳下來:「不,不,我們謝少卿即便上牆也很是飄逸端雅,宛若閒庭信步、看山觀雲。」周祈頗知道感恩地對謝庸討好一笑。
謝庸嘴上未說什麼,眼角兒卻微微翹起。
崔熠看看他們倆,我怎麼不信呢?阿周這節操啊……
周祈接著說正事:「土牆上這些兩步痕跡,除了十分舊的,不太好判斷時間。」
「可我看,其中還有一個高的坑點,比我踏的也低不了多少,且沒有往下滑的痕跡,倒像個也會功夫的人踩的——不過,也可能是哪個無賴漢在第二步時偶爾踢上的。倒也不好妄下決斷。」
謝庸點頭,想了想:「讓里正列出常在這宅子周圍的無賴漢,挨個兒排查吧。」
衙差領命出去。
周祈看那兩個荷葉包:「所以,這羊肉應該是能吃的哈?」說著便看謝庸,臉上討好的神色越發濃了。
崔熠立刻忘了腹誹周祈節操的事,笑道:「我們老謝確實風姿好,你沒見過他烤肉,嘖!嘖!那姿態,就像臨水賦詩,對月彈琴,秀雅,秀雅得很!」
呵!馬屁精!誰烤肉能像臨水賦詩,對月彈琴?周祈面上卻極認真:「哦?果然是我們謝少卿!」
邊兒上的吳懷仁終於明白人家為什麼都是穿緋袍的,自己只是個小小仵作了,臉皮厚度不一樣啊!
吳懷仁雖自知不敵,到底也說了一句:「那想來味道也是極佳的。」
三人中唯一吃過謝氏烤肉的崔熠立刻以過來人的口氣對周祈和吳懷仁道:「極佳,真是極佳!」
謝庸看看他們:「目前尚不能完全排除盧大郎和胡氏的嫌疑,多少兇案,都是嫌疑最小甚至已經被排除的人做的。你們可曾想過,他們興許就是用那切羊肉的刀、在那切羊肉的案板上分得屍?」
三人立刻繃住了臉。
謝庸淡淡地道:「其餘殘骸找不到,興許是被他們當豕肉賣了……」
崔熠和吳懷仁一時不知道說他什麼好,周祈卻點頭道:「還真不無可能。」
周祈突然皺眉一笑:「我怎麼有走入《大周迷案》之感。」
崔熠笑起來:「那你就是裡面的原六郎。」
周祈垂著眉眼,小聲嘟囔:「原六郎吃正宗的手把羊肉不知道吃過多少回,我連個好吃的烤羊肉都吃不上……」
聽她又繞回到羊肉上,崔熠越發笑起來,到底是阿周……
謝庸看一眼周祈,抿抿嘴:「等休沐日,我看能不能買到好羊肉,你們都來我家吧。」
崔熠、周祈、吳懷仁都露出笑來,謝庸也微微笑了。
吳懷仁卻又有些糾結,到時候周將軍會不會揪著自己教拳法?
周祈看看崔熠和吳懷仁:「左右現在我們在這裡等消息,也沒旁的事做,不如活動活動手腳,練兩趟拳,耍一回劍吧?」
崔熠和吳懷仁:「……」
謝庸不由得莞爾。
「報——」干支衛馮七郎和兩個衙差快步走進來。
「稟將軍,稟少卿、少尹,在坊內竇家舊宅,找到了殘骸。」
謝庸對崔熠、周祈和吳懷仁道:「走,一起去看看。」
一路走來,頗看到幾所荒宅,大多院牆和屋頂都塌了,只勉強剩個房屋架子,院子裡枯黃的荒草下又冒出一片新綠,偶見三兩條狗在那土堆上追逐而過。
竇家舊宅情況卻好些。這宅子與張娘子家隔著兩條小曲,從外面看,至少屋頂、院牆都還完好。
周祈看那門板上掛著的鎖和門鼻子,扭頭問馮七郎:「這鎖是本來就搭著的,還是你們拽開的?」
「本來就搭著的,看著像是鎖著,其實一拽就開。」
謝庸、崔熠、周祈走進院子裡,眼前的樣子著實有些慘不忍睹。
幾株薔薇花下,有人挖的坑,也有狗刨的痕跡,地上扔著兩段白骨,又有三塊帶土的骨肉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