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綺琴
金陵的冬天並不比京城暖和,冷風鑽進衣領,阿義打個寒顫。
「今天怎麼這麼冷?」阿義的上下牙齒碰撞在一起,格格作響。
阿忠也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身子不自然地左右擺動,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冷真冷」
但凡是當內侍的,都是貧苦人家出身,只要能填飽肚子,誰家捨得把兒子閹了?
阿義和阿忠小時候,窮得連棉衣都穿不上,衣裳里填點蘆絮就是一個冬天。
那時候他們很冷,可是也比不上現在的冷。
他們有宮裡的牌子,即使是晚上,出城也無人阻攔。
好不容易出了城,阿義已經冷得連馬鞭也拿不住了。
阿忠想幫他,可是他的已經凍僵,根本接不住馬鞭。
沒有了馬鞭,騾子慢悠悠地走著,兩人想大聲呼喝,可是嘴巴張得很大,發出的時候卻像是蚊子叫一樣。
兩人想要下車,生堆火暖暖身子,這時才發現,他們的身體已經凍僵了,這騾車並不高,可他們卻跳不下去了。
兩人忽然害怕了!
這是怎麼回事?
騾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在義無反顧地向前走。
趕車的人卻已經驚呆了,他們忽然意識到,可能天氣並沒有這麼冷,可能他們的冷另有原因。
但是他們意識得太晚了,騾車已經駛出外城,駛向一片黑暗。
那裡有一片亂葬崗,他們白天時已經踩點了,白天從宮裡抓人不方便,晚上就不用擔心了,只要把人拉過去埋了,乾爹交代的差事也就完成了。
可現在是怎麼回事?
他們是忽然生病了?
那片亂葬崗已經離得不遠了,阿義和阿忠生平第一次害怕鬼魂。
一定是亂葬崗的孤魂野鬼要拉替身,很不幸,他們被看上了。
兩人想讓騾子往回走,可他們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騾車上除了他們兩個活人,還有兩個裹在棉被裡,被捆成粽子的人。
忽然,其中一隻粽子動了。
阿義和阿忠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到。
粽子動了幾下,接著,一隻手從被子裡伸出來,一道寒光從指縫中間閃過,接著,繩子被割開,裡面的人鑽了出來。
她看著前面那兩個已經凍成傻子的傢伙,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她扛起身邊的另一隻粽子,如同狸貓一般跳下騾車,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有人在一百多里外的地方看到一駕騾車,那裡有一條小溪,騾子正在喝水,騾車上躺著兩個人。
人沒死,還活著,可是不會說話不會動,就連眼珠都是凝固的。
人雖然半死不活,但是車是好車,很堅固,騾子也是好騾子,油光水滑,一看就是能賣大力的。
騾車和騾子都被帶走了,那兩個人被扔進溪流之中,潺潺不息的溪水沖刷著他們,似是想要洗淨他們身上的罪惡。
錦衣衛的人找到阿義和阿忠時,兩人已經死了。
嚴密經驗非富,不用叫仵作,他看了看,便知道二人是溺水而亡。
他們趴在溪流中,一動不動,不溺死才奇怪。
但是他們好端端為何會趴在溪流里?
想不開?
想自殺?
能不能換個死法?
嚴密是不信他們會自殺。
這兩人是被人扔在這裡的。
錦衣衛很快便查出附近一個村子裡,有個村民家裡忽然多了一駕騾車。
把人抓住詢問之後,得知騾車和騾子是被撿回去的,沒有看到車上有人。
嚴密當然不信,可那個村民也不傻。
一口咬定只看到騾車和騾子,沒有看到人。
最終,這個案子不了了之。
至於被阿忠和阿義帶出去的唐美人主僕,就連發號施令的夏公公也沒有在意。
肯定已經被阿忠和阿義帶到城外活埋了。
阿忠和阿義之所以會死,那還用問嗎?一定是他們去活埋那兩個女人的時候,在亂葬崗沾上了髒東西。
這件事從此無人再提,就連阿忠和阿義也同樣無人再提,就像是他們從來沒有在宮裡出現過一樣。
但是阿寶還記得他們。
阿寶沒有當內侍之前,在家裡的日子過得並不好。
他親爹死了,親娘帶他改嫁,繼父家裡有三個哥哥,他們天天欺負他,動不動就把他打得我去活來。
而他娘卻從來不會護著他,每當繼父和哥哥們打他的時候,他娘就會在旁邊大聲罵他,罵他不懂事,惹得爹爹和哥哥們生氣。
他娘的聲音很大,生怕聲音小了,不能討繼父歡心。
再後來,他在那個家裡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偷偷跑出去。
他娘追上他,他以為他娘終於心疼他了,可他娘卻把他帶到來鄉下採辦內侍的牙子那裡,換了十兩銀子。
但是阿寶的苦難在進宮之後就沒有了。
夏公公認他當了乾兒子,無論是夏公公,還是幾個乾哥哥,對他都不錯。
他們不會打罵他,有了好吃的,也會給他。
阿寶是真的把阿忠和阿義當哥哥的。
他問夏公公:「忠哥和義哥為什麼會死?他們為什麼會死在宮外?」
夏公公瞪他一眼:「什麼忠哥義哥,以後不許再提,否則就不給你飯吃!」
阿寶不明白,他不敢再問,一個人蹲在牆根處抹眼淚。
青杏走過來,蹲下身,遞給他一塊乾淨的帕子。
阿寶擦了擦眼淚,問青杏:「乾爹為啥不讓我提忠哥和義哥啊,明明乾爹最器重他們,他們出宮一定是替乾爹做事的,可他們死了,乾爹就不許我提起他們了,為啥啊?」
青杏一怔,那晚她親眼看到阿忠和阿義帶走了唐美人主僕。
他們死了?
「走吧,去我們那裡,我請你吃紅豆糕。」
阿寶跟著青杏走了,見到了喬美人,他不但吃到了美味的紅豆糕,他還得了二兩銀子。
阿忠和阿義的事,後宮裡沒有傳開,但是阿寶卻是知道的。
他告訴喬美人:「錦衣衛去查了,可是除了查出他們是溺死的,就什麼也查不出來了。」
阿寶哭了一場,又把這些事告訴了喬美人,吃了兩盤子紅豆糕,他的心情便好了起來,拿著銀子,歡天喜地的走了。
喬美人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復。
她有一個直覺,唐美人和碧桃沒有死,她們還活著!
之後的每一天,喬美人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
碧桃是什麼人?
也是直到碧桃消失了,喬美人才發現一件事。
她了解唐美人,可卻不了解碧桃。
碧桃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事,比如她是哪裡人,是怎麼被賣的,碧桃從來不說。
不像青杏,把她那些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彎的親戚,都和碧桃講了。
喬美人暗暗想:無論碧桃是什麼人,她都不會是唐家這種人家能夠隨便買來的人。
說不定,這碧桃是故意被唐家買來的。
她的目的是什麼?
進宮!
喬美人嚇了一跳,進宮啊,那就是衝著皇帝來的,是要刺殺皇帝嗎?
可是碧桃沒有完成任務就走了。
為啥不把皇帝宰了再走啊,本朝沒有活殉的規矩,皇帝死了,她們這些沒有兒女的,都會被送到寺院裡修行,從此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喬美人覺得那樣也比在宮裡好。
而此時的碧桃,正縮著脖子,像是犯錯的孩子一樣,跪在庭院裡。
何花走過來,要把一塊厚毯子墊在她的膝下,碧桃跪著不動,那毯子就墊不進去。
何花氣得不成,用手指戳著她的額頭:「怎麼就這麼倔呢,你屬驢的?天寒地凍的,這地上有多涼,你的腿不想要了?快,聽話,墊上。」
碧桃還是不動。
秀姑走到廊下,看到像只鵪鶉一樣縮著脖子的碧桃,罵道:「讓她跪,不跪滿兩個時辰,不許她進來!」
何花說道:「她才多大,就這樣跪兩個時辰,落下毛病怎麼辦?」
秀姑看一眼何花手裡拿的厚毯子:「給她墊上!」
秀姑發話了,碧桃終於肯讓何花把毯子鋪在地上。
秀姑看她一眼,轉身進屋。
屋裡,一名老尼正抬起頭來,秀姑問道:「怎麼樣,為何一直昏睡?」
老尼說道:「這孩子受過傷,不過好得差不多了,就是這裡.」
老尼指了指腦袋:「你問問外面的孩子,她是不是昏昏沉沉有一陣子了,是不是時而清醒,時而昏睡。」
秀姑出去,片刻後進來,衝著老尼點點頭。
老尼嘆氣:「這是心病,讓她養著吧,不要刺激她,唉,可憐的孩子,能逃出狼窩也是菩薩保佑。」
秀姑翻翻眼皮:「分明是外面那個丫頭把她救出來的,什麼菩」
沒等她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就被老尼打斷了:「閉嘴吧你!」
秀姑別過臉不理她。
老尼才不慣著她,說道:「我可告訴你,外面那丫頭俠骨丹心,你可不能為難她,再說,你不是也準備救人了嗎?」
秀姑:「我會派人進宮救人,聽到了吧,我說的是派人,而不是派她,她能在宮裡潛伏下來多不容易,現在倒好,她俠骨丹心了,宮裡少了一枚釘子。」
老尼啐了一口:「你個老貨,一天到晚就會揣著明白裝糊塗,整個何家軍里就你一個大聰明,用你那顆花崗石腦袋想一想,這個唐丫頭是她主子,唐丫頭死了,她還能在宮裡當釘子?
你沒聽她說,狗皇帝要殺人滅口,是要把她們兩個一起殺!
她是救人,同時也是自救。
何家軍可沒有不能自救的規矩。
明明都逃走,可卻要毫無反抗地被殺死,你擱這兒自我感動誰呢?腦子有病,有大病!」
秀姑哼了一聲:「還出家人呢,說的什麼話。」
老尼冷笑:「我願意,你管不著!」
秀姑轉身出去,過了一會兒,何花便扶著一瘸一拐的碧桃走了進來。
碧桃進來,便趴在地上磕頭,老尼見狀呸了一聲:「呵,我倒是不知道,你這老貨還添了規矩,大當家讓你給她下過跪磕過頭嗎?你算哪根蔥,還敢讓這些小的給你下跪給你磕頭,有本事你自己生一堆孩子,天天擱家裡給你磕頭玩。」
碧桃不知所措,一時不知道這頭還磕不磕。
何花見了,一把拽起她,笑著對老尼說道:「哎喲,還是綺琴師傅會疼人,我知道一個地方,素菜做得特別好,我這就去訂幾個菜,讓您嘗個鮮兒。」
老尼笑著說道:「去吧去吧,我要吃素鴨。」
何花連忙拉著碧桃一起退了出去。
這位老尼,便是當年跟隨秀姑一起南下的幾位姐妹當中的綺琴。
五十年前,綺琴在打仗時將蘇州如意寺化為灰燼。
如意寺的住持師太已經年逾古稀,雖然寺中尼僧全都保住了性命,但是眼睜睜看到寺院被毀,老師太受到打擊,一命嗚呼。
綺琴在菩薩前立下誓言,待到平定天下之後,她一定重修如意寺。
只是綺琴想得太簡單了,她沒想到修建寺院的花費竟然遠遠超過建一座驚鴻樓。
後來寺院終於建好了,綺琴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寺院,如果不拿來自住就太虧了,恰好她總是掉頭髮,掉得她心煩,索性剃了。
她雖然剃髮了,可是沒有燒戒疤,所以綺琴平時都是戴僧帽的。
如意寺里現有三十八位比丘尼,外加她這個假的,總共三十九位。
前不久,綺琴從白蝶那裡得知秀姑不但進京了,而且還和李錦繡一起打牌,這兩個死對頭居然一起打牌?
綺琴好奇,便從蘇州來了金陵,沒想到一來就遇到這事,皇宮裡的一枚小釘子,居然把皇帝的女人偷出來了。
綺琴無限感慨,上次有個釘子拐走一個皇帝,這次又有個釘子偷了個嬪妃。
兩個釘子,都是十幾歲的少年人。
聽說新的大當家也是少年人。
哎喲喂,綺琴忽然想還俗了。
她對秀姑說了自己的想法。
秀姑忽然找到機會懟回去了:「我呸,你個假尼姑,你還有臉提還俗,你就是個大俗人!」
綺琴白她一眼:「這個唐丫頭,放你這裡我還真有點不放心,不如你把她交給我吧,還有那個叫碧桃的小丫頭,我也要了。」
「做夢!碧桃是釘子,宮裡的釘子,除了大當家,誰也別想把她要走,你這個假尼姑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