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小雨沙沙地下著,天氣很涼爽,肆虐了一周的秋老虎被這場秋雨打得偃旗息鼓。

  這時已是九月下旬,氣象預報說,錢塘的晴熱高溫天氣即將結束。

  杜恆知閒閒地站在廊下,雙手捧著一杯熱茶,眼睛看著院子裡的某處發呆,眼神帶著好奇。

  池江由梨走到他身邊,用英文問他:「Lucien,你在看什麼?」

  杜恆知喝一口熱茶,指指不遠處的廊下,也用英語說:「現在不是九月嗎?應該開桂花才對,這裡為什麼會有一棵櫻花樹?」

  池江由梨失笑道:「啊,那是假的。」

  「假的?」杜恆知其實也猜到是假的,但因為一直沒有走近看,只覺得那櫻花樹非常逼真,此時聽到確認的回答,好奇心更甚。

  這時,池江夫人慢悠悠地走到了他們身邊,還輕輕咳嗽幾聲,池江由梨攙住她,用日語說:「媽媽,外面冷,你要多穿件衣服。」

  池江夫人笑眯眯地拍拍她的手,見杜恆知一直在看那棵櫻花樹,對女兒說:「這棵櫻花自從放到院子裡,每一個看到的人都很驚訝呢。」

  池江由梨也笑:「這是您和爸爸愛情的見證呀。」

  杜恆知聽不懂日語,轉過頭看著她,池江由梨便將這棵櫻花樹的故事用英語講給杜恆知聽。

  池江由梨二十八歲,是池江夫妻的獨女,此前一直在法國工作,從事服裝設計。

  池江夫人過五十歲生日時,她因為工作原因沒能來中國,只收到了董承發給她的郵件,裡面有生日宴現場的照片和視頻。她見過這棵櫻花樹,此時來中國度假陪伴父母,是第一次見到實物。

  杜恆知是池江由梨在法國上學時的同學兼好友,比她大一歲,在法國畢業後回到錢塘工作。池江由梨每次來錢塘,都會喊他來家裡吃飯小聚。

  聽完池江由梨的講述,杜恆知問:「Yuri,你是說,這棵樹是純手工做的,不是機器做的?整棵樹嗎?」

  池江由梨向母親確認後,回答:「是的,是純手工做的,樹幹和主枝丫用的是雕塑土,是一個雕塑系的老師做的。所有的細枝丫、花朵和葉片是另一位老師做的,他們來現場安裝,裝了整整一天。」

  「我能去看看嗎?」杜恆知指指那棵樹,問道。

  池江夫人和池江由梨一起點頭:「當然可以。」

  杜恆知放下茶杯,穿上鞋,走過濛濛細雨來到院子另一邊的廊下。

  他脫鞋走到台階上,人已經站在櫻花樹下。

  微風拂過,杜恆知仰著頭細細打量這棵樹,伸手觸摸一枝枝丫,還有櫻花的花瓣和花蕊。

  「是用布做的。」湊近了看,他看得分明,每一朵花其實都不一樣,不管是色澤還是花瓣的大小、彎曲幅度,的確不是機器做的千篇一律的模樣,更接近於自然界裡的真樹,有盛放的花朵,也有待開的花苞,有幾朵甚至故意做得稀稀拉拉,像是被春雨敲打過。

  杜恆知回到池江母女身邊,指著櫻花樹問:「這是什麼工藝?」

  池江由梨用日語和英語說了一遍,最後說:「用中文說應該是,tanghua。啊,我的中文太不標準了。」她害羞地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

  杜恆知很聰明,先英文後中文地問:「熨燙?燙花。」

  「沒錯!熨燙。」池江由梨說,「我媽媽會,你要去她的書房看看嗎?」

  池江夫人帶著兩個年輕人進入她的書房,拿出燙花工具給杜恆知一一介紹,池江由梨幫忙翻譯。池江夫人又拿出兩朵松蟲草花,有些得意地讓杜恆知猜猜,哪朵是她做的,哪朵是那位做櫻花樹的老師做的。

  杜恆知仔細看過後,一下子就猜了出來,池江夫人很沮喪:「哎呀,我真的比不過那個老師嗎?」

  兩個年輕人一起哈哈笑,杜恆知手裡拿著那枝松蟲草花,問:「那位老師,什麼花都會做嗎?」

  池江夫人指著他手裡的花,回答:「他會做這個,說明級別已經很高了,常見的花型肯定都會。如果有沒學過的花型,只要有真花給他看,他應該就能把花拆解,自己畫花型研究,再做出來。」

  杜恆知想了想,問:「阿姨,請問您有那位老師的聯繫方式嗎?我對這門工藝很感興趣,想要聯繫一下他。」

  池江由梨翻譯給母親後,池江夫人連連點頭:「有的有的,由梨爸爸的助理有他的聯繫方式。」

  杜恆知隨口問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池江夫人臉上綻開孩童般的微笑,拍著手說:「啊!是個非常非常可愛的男孩子!」

  「比我還可愛嗎?」杜恆知和池江夫妻見過好多次面了,交往時並不拘束,也開起了玩笑。

  池江夫人回憶起那個大男生羞澀的樣子,笑得嘴都合不攏:「比你可愛哦!小知,你要是見到他,一定會喜歡他的,真的是個很乖巧很溫柔的男孩子。」

  「……」杜恆知聽完池江由梨的翻譯,向著她抱怨道,「啊……我怎麼有點不高興了?」

  池江由梨笑得肩膀直抖,說:「回頭我問我爸爸的助理去要聯繫方式,怎麼?你有工作上的事情要請教他嗎?」

  「是的,有一點想法。」杜恆知終於認真起來,「最近有一位客戶的設計,我一直在思考要怎麼做,剛才看到櫻花樹,腦子裡突然就有了一些靈感。我想見見那位老師,說不定可以合作。」

  ——

  這段日子,占喜和駱靜語的生活過得很平靜。

  那麼多的漢服節訂單都要在一個月內做完,還有嫿裳的訂單,占喜和蘇蘇溝通過,分批次交貨,最後的截止日期是十月底。

  也就是說,在十月底以前,駱靜語會很忙很忙,幾乎一天都不能休息。而占喜的工作就是持續地在幾個社交平台上更新內容,並且在淘寶和客人交流,回答問題,也算是全日無休。

  他們約定這一波忙完後就休息一個月,聖誕節和元旦不開倉了,重點搞第二年春節和情人節的生意,再就是花朝節。

  對駱靜語來說,每一年的工作節點都是跟著這些大大小小的節日走,不過和歡歡在一起,他不必像以前那樣爆肝熬夜,歡歡說了,錢是賺不完的,生活和健康更重要。

  網際網路的記憶有時效,更多的瓜層出不窮,十幾天過去,關於方旭和管如婕的事件在網上已經淡下來。

  可在現實生活中,官司還沒開庭。

  「小魚魚手作燙花」的網店已經停止經營,那些做工粗糙的飾品被大批量地退貨退款,淘寶介入,又涉及官司,方旭就算不同意也得同意,損失了一大筆錢。

  他的其他網店業務也都停擺,幾個客服都辭職了,因為不恥老闆的行為。

  管如婕那邊也很糟糕,微博下全是罵聲,很多網友都猜測【rrmft0429】就是管如婕,【rrmft0429】電話里的男聲則是方某,不過占喜沒公開確認這件事,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權利,這是法院的事兒。

  通過起訴微博,占喜和駱靜語已經知道【rrmft0429】就是管如婕,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方旭頭上,因為手上掌握著兩人數次通話錄音,方旭根本賴不掉,還來求過占喜私了。

  占喜陪著駱靜語去見他,同去的還有律師、羅欣然和皮皮蝦,一行五人浩浩蕩蕩,也不怕方旭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方旭也帶著律師,大家在茶樓見面,方旭再也不是那副囂張跋扈的模樣,這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肉眼可見憔悴了許多,對著占喜低聲下氣地哀求,說自己父母年老體弱,他初衷只是想多賺點錢。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希望駱靜語這邊能夠撤訴,他可以進行經濟賠償,讓駱靜語開價就行。

  占喜沒有同意。

  身邊有這麼多人陪著,她一點也不怕,駱靜語無法說話,占喜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他的代言人。

  她質問方旭:「我們是因為拿到證據才贏了你,要是我們沒拿到呢?後果會是什麼?駱靜語會被你給毀了!他一直念著你的恩情,你卻對他下這麼重的手!你從頭到尾就沒有尊重過他,就是把他當成一顆賺錢的棋子,欺負他聽不見,仗著自己幫助過他,一直一直在欺壓他!這麼多年了,你還覺得他有虧欠你嗎?他要單幹你就不高興,就要毀了他?現在事情敗露了又想求他原諒?對不起,法律不是兒戲,小魚就算同意,我也不會同意!法院該怎麼判就怎麼判,該賠多少錢法官會考量。這件事我就一句話,絕不私了,我們也不稀罕你的道歉。」

  皮皮蝦和羅欣然都冷冷地看著方旭,皮皮蝦還衝他比了個中指,駱靜語的神情則要平和許多。

  他也是想不到會有這一天,方旭會來求他,仔細想想,既心酸又諷刺。

  方旭的聲音裡帶著哭腔:「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啊?我真的知道我錯了,小魚,我錯了,你看在方哥當初幫你開張做生意的份上,放過我吧!」

  「方先生,晚了!」占喜一點沒心軟,「沒有人會相信你的道歉是真心實意的,你到現在考慮的也不過是自己的利益,不想背上案底罷了。你別再拿當初幫小魚的事兒來說事了!你根本就看不起他,覺得他聽不見就不能有大的成就,這個觀念在我看來大錯特錯!方先生,我和駱靜語會證明給你看,證明給所有人看,他會越來越好的。」

  方旭情緒失控了,對著駱靜語叫起來:「小魚,小魚你說句話呀,我求求你放過我!方哥真的就是一時鬼迷心竅,方哥待你不薄啊!」

  駱靜語一直靜靜地看著他,這時打了一句長長的手語。

  占喜看完後,對方旭說:「小魚說,是你先不放過他的。還有,他想告訴你,他的天花板沒有那麼低,其實是你的天花板太低,才會容不下他。」

  方旭還要再求,他的律師阻止了他,耳語幾句後,方旭整個人都灰敗下來,看著駱靜語的眼神也變得很冷漠。

  有些偏見是根植在骨子裡的,占喜並不在意方旭此時心裡是有多惡毒地在詛咒他們,諒他也不敢說出口,他們這邊可帶著不止一支錄音筆。

  這次的交談到此為止,分別前,占喜對方旭說:「方先生,請你的律師好好準備吧,我們法庭見。」

  這件事告一段落,占喜委託給了律師,證據、證人他們都有,網上管如婕都承認了,官司毫無懸念一定會贏,就看最後如何量刑。

  不管方旭和管如婕會不會真的坐牢,案底是一定背下了,民事賠償和精神損失費也跑不掉,最重要的是,方旭和管如婕在燙花界再也不可能混下去。

  ——

  周日,占傑帶著占凱威到駱靜語家來吃飯,很自覺地帶來了許多菜。

  占喜抱怨:「小魚多忙啊,還要給你做飯吃,我倆最近都吃得很簡單。」

  占傑擼起衣袖道:「就那個雞,花雕雞讓他來做,別的炒菜我來吧,還有那個大閘蟹蒸一下的事情,我搞得定。」

  占喜像看西洋鏡似的看他:「哥,你會做飯啦?」

  占傑臉色很冷:「不學著做,難道我每天吃外賣嗎?」

  顧心馳也溜了過來,可惜威威太久沒來,那架樂高大火車已經被他搭完了,這次他背來另一套簡單些的積木,兩個小男孩坐地毯上一起搭,禮物繞著他們走來走去,好奇地看著家裡這麼多人。

  駱靜語把花雕雞醃製好煮上後,就回到工作檯邊繼續做花,占喜留在廚房裡陪老哥。

  占傑穿著圍裙切著菜,問她:「國慶你回家嗎?」

  占喜嚇一大跳:「當然不回了!媽都把我打得住院了,我還回去送死嗎?」

  占傑:「……」

  他說:「小駱出的事兒,我電話里和爸都說了,媽應該也知道了。不過他倆都不用微博,網上那些事都是不懂的,那個……小駱現在的情況算上了正軌嗎?」

  「差不多吧。」占喜靠著冰箱門剝手指頭,「訂單做都做不完,每天都挺辛苦的,我可心疼了。」

  占傑嘆氣:「他這工作也不容易。」

  占喜笑:「哪個工作會容易啊?」

  一陣沉默後,占傑還是說出了口:「媽讓你國慶回去。」

  占喜抬眸看他,沒吭聲。

  占傑繼續說:「帶上小駱。」

  占喜:「……」

  「別這麼看我。」占傑瞥一眼妹妹,「這段時間其實我一直在勸媽,她當然是不答應的,說你如果一定要和小駱在一起,她就不認你這個女兒了。我就反問她,說你都六十歲的人了,歡歡才二十四,你不認她又能怎麼樣呢?你還有多少年好活?」

  占喜嘀咕:「我還是不想回去,一想到見她就心煩,她肯定會罵小魚的,說不定還會打他。她這人最要面子了,你讓她怎麼和親戚鄰居說小魚啊?到時候又一口一個『聾子』地叫他,我可受不了。」

  「總要有個過程。」占傑把菜都切完了,在炒鍋里熱起油來,「你總是逃避也不是辦法,她要是一直不同意,你和小駱就打算一直這麼談著嗎?」

  占喜揚起下巴:「憑什麼呀?她不同意我就不能和小魚結婚了嗎?我戶口又不在家裡,我戶口在你那兒呢!」

  占傑瞪她:「你別做夢啊!戶口本我可不會給你。」

  占喜笑道:「哥你真不懂假不懂?我拿著身份證都能去派出所打戶籍證明,我是個獨立的成年人,想和誰結婚完全可以自己做主,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興藏著戶口本不讓結婚啊?」

  「嘿!」占傑氣死了,「你這都想到結婚了?占喜我告訴你,結婚可沒這麼簡單,這小子休想一毛不拔地娶你,咱們那兒還有訂婚的風俗呢!彩禮總得有吧?金器不能少吧?孩子的問題解決了嗎?房子加名字……」

  「Stop!」占喜大叫,「什麼和什麼啊!哥你油爆了!趕緊把菜下鍋!」

  說完,她就逃出了廚房。

  占傑揮著鍋鏟怒吼:「車子還沒買呢!婚紗照也要拍的!蜜月旅行一樣都不能少!」

  也虧得駱靜語聽不見,他倆才敢這麼大聲嚷嚷,說著和結婚有關的話題。

  占喜溜到駱靜語身邊,彎下腰就親了親他的嘴巴,親得他一愣,迅速去看地毯上的兩個小男孩,就接觸到威威震驚的眼神,駱靜語的耳朵尖兒立刻紅了起來。

  威威眼睛瞪得滾圓,顧心馳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過來人似的說:「你還是小孩,別看別看。」

  禮物在邊上「喵」地叫了一聲。

  午飯後,家裡的氣氛好和諧。

  占傑盤腿坐在地毯上陪兩個小男孩一起搭樂高,駱靜語在工作檯前埋頭做花,占喜窩在沙發上擼貓、刷手機。

  她的電話鈴聲響起時,沒人在意,占喜懶洋洋地接起電話:「喂,你好。」

  對面是一個好聽的男聲:「你好,請問是駱老師的經紀人占小姐嗎?」

  駱老師的經紀人——這個稱呼還挺有意思的,占喜說:「我是,請問你是?」

  「你好,我姓杜,叫杜恆知,是董承先生把你的電話給我的。」

  董承先生……占喜想起那位有趣的翻譯兼助理先生,趕緊說:「哦哦,你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杜恆知說:「是這樣的,我是一個獨立服裝設計師,在錢塘有一家高定工作室。前幾天我在池江先生家裡做客時,看到了駱老師做的那棵櫻花樹,嗯……我有一位客戶,最近委託我做一套禮服的設計,我有一些靈感,想要用到燙花元素。不知道駱老師感不感興趣?有機會的話,我希望可以和他見面詳聊,說不定我們可以合作。」

  占喜整個人都從沙發上彈了起來,駱靜語和占傑都注意到她的異常,向她看過來。

  占喜回望駱靜語,看到他輕輕地眨了眨眼睛,眼神疑惑,占喜對著電話說:「可以的,杜先生,駱老師願意見面詳聊。」

  杜恆知在電話里笑:「太好了,謝謝你,那我們加個微信吧,到時候我再和你約時間地點,非常期待和駱老師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