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兩個人並肩坐在長椅上,駱靜語好奇地東張西望,尤其是孩子們玩耍的遊藝設施區域,他似乎很感興趣,一直在朝那兒看。

  占喜拉拉他的袖子,他轉過頭來,占喜問:「小魚,你來過少年宮嗎?」

  駱靜語搖搖頭,伸長手臂往前一掃,又指指自己,最後食指比了一個「1」。

  「第一次啊?」占喜挺驚訝的。

  錢塘少年宮的課外興趣班90年代就有了,小型遊樂場也隨之一起出現,二十多年來更新換代了好幾次。占喜小時候跟著爸媽和哥哥來錢塘遊玩時,就來這兒玩過一次,沒想到小魚這個本地孩子,卻一次都沒來過。

  想想也是,他又不來上興趣班。

  駱靜語見占喜似乎有點迷茫,用手機打字給她看:【我小時候是很文氣了,不愛玩。】

  占喜一看就笑了出來,問:「有多文氣啊?」

  駱靜語抿著唇垂眸打字:【很乖,像女孩。】

  占喜笑得腦袋都擱在了他的肩膀上,駱靜語也笑了,兩個人一起笑得簌簌發抖。

  笑了一會兒後,占喜抬起頭來,下巴依舊擱在駱靜語的肩膀上看他的側臉。

  他現在當然不像女孩子了,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帥氣年輕人,鼻樑挺拔,臉型也不是柔和的那一種,下頜線條緊緻清晰,雖然已是二十六歲「高齡」,整個人還透著一股子單純的少年氣,不怪占喜一開始以為他和她同齡,甚至歲數更小。

  她的視線落到他的脖子上,那裡有突起的喉結,側面看非常明顯。占喜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伸手去摸他的喉結,駱靜語嚇了一跳,立刻轉回頭來看她,右手還捉住了她沒來得及收回的左手。

  占喜乾脆就著他的手又摸摸他的喉結,這是男人的性徵之一,占喜還從沒摸過,駱靜語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占喜的手指就感受到了他喉結的滑動。

  她眼神柔柔地問:「小魚,你學過說話嗎?」

  占喜沒覺得自己的問題有哪裡不妥,小魚是她男朋友,她只是想要了解他更多,比如他的童年和少年,她都很想知道。

  駱靜語卻愣住了。

  猶豫了一會兒後,他搖搖頭,占喜沒什麼特別反應,又把腦袋擱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像所有熱戀中的小情侶那樣,抱著他的胳膊,和他依偎在一起就覺得格外滿足。

  駱靜語心中則是思緒紛亂。

  他對歡歡撒謊了,其實他是學過說話的,雖然只學了一個月。

  駱靜語因為出生在一個有耳聾遺傳史的大家族,所以出生後第一時間就著重做聽力測試,一點兒沒耽擱,就被發現聽力有問題。

  全家人陷入到濃重的失望情緒里,接受現實後,父母沒有消沉,積極地應對這一切。

  於是,駱靜語幼兒時期接受過好長一段時間的治療,當然他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

  作為一個先天性耳聾的小朋友,與那些出生在父母健全家庭的聾兒相比,駱靜語從某種程度來說其實算是幸運。

  導致先天性耳聾的原因很多,有遺傳,有母親孕早期用藥不當,也有基因突變。

  很多健康的父母生下聾兒後,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孩子聽力有問題,等發現時孩子已經幾個月大,甚至一、兩歲都有。又因為聾兒的父母都是健聽人,也沒法和小孩溝通,會導致很多先天性聽障幼兒在最早期的智力發育階段得不到外界信息刺激,從而影響到智商和性格。

  駱靜語不是這樣,他出生後接觸到的第一語言就是手語,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姐姐,所有人都用手語對他「說話」,所以他的智力發育沒有問題。與之相比,對於口頭語言,他幾乎沒有概念。

  小朋友天真無邪,駱靜語直到四歲才意識到自己和小區裡的其他小夥伴不一樣。那時候他會無意識地喊叫,還會哭,跟在紀鴻哲身後像個小尾巴一樣。

  他也只能跟著紀鴻哲,因為只有小哲會和他用手語交談,他都不懂為什麼別的小朋友都不會像他這樣「說話」,而他們的嘴巴張開合上,駱靜語也不懂他們在幹嗎。

  小哲卻不愛和他玩,嫌他亂嚷嚷很煩人,有時候還會帶著別的小夥伴欺負他。

  駱靜語天性純善,從不和他們計較,被欺負、被排擠後也只會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後來乾脆就落了單,每天跟著媽媽去福利工廠,坐在她身邊看她做手工。

  後來,紀鴻哲去上幼兒園了,駱靜語沒得去,他問姐姐,為什麼他不能去上幼兒園,已經上小學的駱曉梅告訴他:【因為你聽不見,不會說話,幼兒園裡不收聽不見的小孩。】

  駱靜語睜著大眼睛比手語:【什麼叫聽不見?】

  駱曉梅揪揪他的耳朵:【耳朵是用來聽聲音的,別人能聽見,我們聽不見。你看電視機里的動畫片,都有講話的,你都看不懂。】

  四歲的駱靜語嚇壞了,哭哭啼啼地打著手語問:【那我以後還能上學嗎?】

  駱曉梅安慰他:【能上的,我們上學的學校和小哲不一樣。】

  那是駱靜語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聽不見的。

  從那以後,他開始觀察別的小朋友,還有爸爸媽媽的鄰居和同事,終於明白,世界是有聲音的。小狗會叫,喇叭會響,動畫片裡的人會說話,煙花除了漂亮,聲音還很大。而這些聲音別人都聽得見,他們也會說話,和他不一樣。

  駱靜語總會躲在被窩裡摸摸自己的耳朵,許願一覺睡醒他也能聽得見,可是一天又一天過去,每天醒來,他的世界從未改變。

  好在,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姐姐與他一樣,都聽不見。還是小朋友的駱靜語學著安慰自己,沒有關係,不是我一個人聽不見,姐姐也聽不見,姐姐照樣可以上學。

  也就在那一年,駱明松想試著給駱靜語安裝助聽器,遺憾的是,經過檢測,駱靜語和駱曉梅一樣,雙耳極重度、遺傳性、感音神經性耳聾,兩耳都是120分貝以上,也就是聽不到自然界的任何聲音。

  這種程度的聽損安裝助聽器已經沒用,當時,有醫生向駱明松推薦人工耳蝸,說是1997年,中國第一例兒童人工耳蝸植入手術在北京順利完成,接受手術的是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手術很成功,機器開啟後,小姑娘就聽到了聲音,以後經過語訓還能學會說話。

  醫生說語前聾兒童安裝人工耳蝸的最佳年齡是十二個月到五周歲,駱靜語是合適的,駱曉梅就大了點。駱明鬆動心了,起了帶兒子去北京檢查的念頭,可是一打聽價格,他和閻雅娟都陷入了沉默。

  幾十萬的費用,在90年代,對於一對在福利工廠工作、每月只有幾百塊工資的聾啞夫妻來說,是天文數字。他們甚至都沒有房子,住的還是工廠宿舍,存下來的幾萬塊錢,是打算買房子的。

  駱明松一度不想放棄,送駱靜語去參加語訓,據說聾兒恢復一些語言能力,能更適應人工耳蝸的植入。駱明松想的是,如果兒子語訓學得好,那就咬咬牙去借錢,帶他上北京,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兒,聽得見和聽不見,對孩子來說意義太不一樣了。

  可惜的是,因為駱靜語從小沒有任何聽力刺激,更沒有進行過語言學習,對於重複又枯燥的語訓,他非常排斥,每天都是大哭大鬧不願去。

  小小的他怎麼能懂得說話意味著什麼?他覺得手語就是說話了,為什麼要用小手按著老師的喉嚨去感知振動?為什麼要學著老師的嘴型去張嘴發聲?

  發了聲,他也聽不見,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說得對不對。有時候一個簡單的詞,老師會讓他一遍遍說,怎麼說都不對,他根本不知道哪兒不對。他覺得自己的嘴型、舌頭和牙齒的位置和老師明明是一樣的,可老師就是說他發音不對。

  他傷心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就這麼堅持了一個月,駱靜語再也不願去語訓了,抹著眼淚扒著大門不肯出去,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駱明松和閻雅娟決定放棄。

  閻雅娟認為聽不見沒什麼,他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以後駱靜語找一個耳聾的姑娘一樣可以好好過日子。

  駱明松心裡卻充滿愧疚,尤其是兒子過了五歲生日後,六歲、七歲、八歲……他越來越大,距離人工耳蝸也就越來越遠,但是他們家的錢還是湊不夠,房子也沒買,聽說福利工廠即將改制,要是沒了工作,往後一大家子都不知該靠什麼生活。

  這些事,是駱靜語長大以後,家裡人陸陸續續告訴他的。對於一雙兒女,駱明松一直充滿歉意,感覺最對不起的就是駱靜語。一是因為在已經有了一個耳聾女兒的前提下,讓兒子也帶著缺陷出生,二就是因為人工耳蝸。

  兩件事,前者本可避免,後者則是因為條件所限,駱明松覺得自己作為父親,對兒子和女兒實在有太多虧欠。

  想到這些事,駱靜語的眼睫垂了下來,他沒有埋怨過父母,少年時倒是怪過老天,想著大家都是人,為什麼他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呢?

  占喜不知道駱靜語在想什麼,現階段,他的想法還不能很好地向她表達。這是很無奈的事,他們聊過這個話題,約定好慢慢來,不著急,不可以因為這個生彼此的氣。

  他們都在心裡做打算,他願意為她努力提高書面打字水平,她則願意為他好好學習手語。

  10點半,占凱威下課了,占喜去教室門口接他,小傢伙背著書包、垂頭喪氣地走出來,看到占喜也不興奮,只低低地叫了一聲:「姑姑。」

  占喜知道父母吵架肯定會對小侄子的心理產生影響,便溫柔地哄著他,岔開話題問他上課學了些什麼。

  威威的下一堂課是下午1點半,中間有三個小時的空閒時間。往常,占喜會帶他去書店裡看會兒書,或是去肯德基吃飯休息。秦菲不允許她帶威威去玩遊樂設施,說小孩玩得太累下午上課會打瞌睡。

  不過這一天,看著小侄子蔫頭耷腦的模樣,占喜心軟了,問他:「威威,你想去玩遊樂場嗎?」

  威威仰頭看她,眨巴著眼睛說:「想,但是媽媽不讓我玩。」

  「你媽媽出差啦,今天姑姑帶你去玩,我們不告訴你媽媽,好嗎?」占喜摸摸他的小腦袋。

  威威終於有了點精神,跳了一下說:「好!我好久沒玩遊樂場了!」

  「唔……去玩之前,姑姑要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是姑姑的朋友,一個叔叔。」占喜牽著威威往駱靜語那兒走,駱靜語看到他們,已經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威威問:「他是你對象嗎?」

  占喜臉一紅,沒承認也沒否認:「誰教你的呀?他是我的朋友,喏,就是他。」

  她手指幾步外的駱靜語,威威向他看去,看到一個個子好高的叔叔。

  駱靜語很緊張,雖然對方只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他還是有種見家長的感覺,此時雙手插兜,努力站得帥氣,對著威威綻開笑容。

  「叫小魚叔叔。」走到近前,占喜說。

  威威仰著頭禮貌地叫:「小魚叔叔。」

  「魚叔叔」三個字口型太像了,都是嘟著嘴,駱靜語一直被顧心馳喊「小魚哥哥」,沒反應過來威威叫的是什麼,帶著詢問的眼神看向占喜:「?」

  占喜用手語比了個遊動的「魚」,又好笑地說:「小魚,叔叔,小魚叔叔。我是他姑姑,你還想做小魚哥哥嗎?」

  駱靜語一拍腦門,搖著頭笑起來。

  占喜蹲下身對懵懂的小侄子說:「威威,姑姑和你說,小魚叔叔耳朵聽不見,不會說話,但是他能看懂你在說什麼。你對他說話時要和他臉對臉,說得要慢,知道嗎?」

  威威聽完後又看向駱靜語,表情很驚奇,從來不知道還有人耳朵聽不見的,還不會說話!

  駱靜語對他笑笑,指指自己右耳,又搖搖手,威威「啊」了一聲,有點兒害怕,一下子躲到了占喜身後。

  占喜不開心了,把小侄子拉出來:「你躲什麼呀?」

  小朋友不敢吭聲,撩著眼皮瞅駱靜語,駱靜語自然不會生氣,還伸手揉揉他的腦袋,對著占喜比了個手語:【沒關係,小孩子。】

  威威看著他打手語,心想小魚叔叔原來是這樣說話的?

  占喜和駱靜語帶著威威去玩遊藝設施,小朋友獨自坐過小火車、蹦蹦青蛙和旋轉木馬後,提出要玩跳樓機。

  小遊樂場的跳樓機其實很矮,是給小朋友們玩的,並不怎麼刺激,不過1米3以下的小朋友還是需要大人陪同才能坐。

  占喜恐高,打死都不肯上,勸侄子別玩了,威威滿臉不高興:「我就想玩這個!小火車太幼稚了!」

  駱靜語拉拉占喜的胳膊,指指自己,又指指跳樓機,占喜問侄子:「那讓小魚叔叔陪你去坐可以嗎?」

  威威思考了一下,同意了。

  剛才玩的時候,小魚叔叔一直陪在他們身邊,除了不說話,看起來和別人沒什麼兩樣,總是笑眯眯的,像是一個好人,還給他買了一根烤腸吃。

  駱靜語帶著威威排隊進去,占喜在欄杆外看著他們。駱靜語把小朋友抱到座椅上,自己在他身邊坐下,幫兩人都扣好安全帶。

  護杆壓下來後,遊戲就開始了,坐著八個人的一排座椅漸漸升高,駱靜語和威威雙腳懸空,低頭看向占喜,占喜沖他們揮揮手,還拿起手機幫他們拍照。

  座椅升到頂點時大概有四層樓那麼高,威威害怕地抱住駱靜語的胳膊。駱靜語從來沒玩過跳樓機,座椅突然往下墜的時候,他還真嚇了一跳,扭頭看身邊的小男孩,發現他正驚訝地看著他。

  座椅又一次升上來,有過經驗後,駱靜語不會再受驚了,發現一次次的下墜還挺有意思。這時,身邊的小男孩拉拉他的袖子,駱靜語看向他,威威仰著小腦袋說:「小魚叔叔,我姑姑說你不會說話,可你剛才說話了。」

  駱靜語:「?」

  他出聲了嗎?大概是被嚇到的時候,沒有控制住。

  他尷尬地笑笑,指指自己嘴巴,搖搖手,意思自己真的不會說話。威威天真地說:「真的,你真的說話了,你說『啊』,我聽到了!」

  小朋友大概以為不會說話的意思是發不了聲,駱靜語不知該怎麼對他解釋,只能指著嘴巴再次搖手。威威嚼起嘴:「我真的聽到了,你會說話的。」

  上上下下三分鐘,遊戲結束了,威威覺得自己和駱靜語成了好朋友,走路的時候都要和他手牽手,還要求和小魚叔叔一起去玩自控飛機和海盜船。

  這倆遊戲都是要上天,占喜想到就腿軟,巴不得讓駱靜語上陣。

  海盜船要比跳樓機刺激,駱靜語還傻乎乎地帶著威威坐在船尾,大船擺到最高點又盪下來時,失重感瞬間襲來,他沒控制住,又喊出了聲。

  駱靜語緊張極了,到後來乾脆捂住了嘴,下來後,威威拉拉他的手,很興奮地說:「小魚叔叔,你真的會說話!你剛才說了好幾聲『啊』,我都聽到了,你的聲音很好聽,我不騙你的。」

  駱靜語:「……」

  小朋友很容易快樂,玩得投入後就忘記了家裡的糟心事,走路又蹦又跳,大笑起來時小臉蛋兒肉鼓鼓的,看得駱靜語都想去掐幾下。

  玩了好幾個項目後,威威說要尿尿,三個人就一起去教學樓的衛生間。

  離教學樓不遠的一條路上,路邊擺著一長溜兒的攤位,占喜瞄了幾眼,是各個民營兒童培訓機構的招生攤位,每個攤位上都擺著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家長諮詢或是填一下意向表,小朋友就能拿個小玩具。

  有一家培訓機構的攤位上擠著好多小孩,原來是一個打扮成小丑模樣的男人在給孩子們扎氣球。長條狀的氣球可以紮成小狗、花朵、棒棒糖……孩子們爭先恐後地圍著小丑,小丑動作很利索,一會兒工夫就能扎出一個造型來。

  威威也吵著要小狗氣球,占喜就去填信息,讓駱靜語陪著威威排隊。

  那個小丑戴著彩色假髮,臉上抹著雪白的粉,還裝著一個紅鼻頭,嘴巴上的彩油幾乎畫到耳根,看著是一張笑臉,駱靜語卻知道這人根本沒有笑。

  不知為什麼,駱靜語總覺得小丑在朝他看,看一眼又看一眼。他眉頭微皺,終於輪到威威時,小丑沒有立刻扎氣球,而是對駱靜語比了個手語:【小魚,不認得我了?我是岳奇。】

  駱靜語好驚訝,岳奇是他的高中同學,當時還是班裡的學習委員,成績特別好。

  占喜走過來時,威威已經拿到了小狗氣球,夾著腿喊要尿尿,占喜趕緊帶他往前走,一回頭發現駱靜語沒跟上,沖他揮揮手:「小魚!」

  駱靜語注意到她在叫他,指指小丑,又指指自己,雙手豎起大拇指互相碰了幾下,占喜知道這個意思,是「朋友」。

  她點點頭,帶著威威去衛生間。

  上完廁所後占喜原路返回,快到午飯時間,那一溜招生攤位旁的工作人員都在吃盒飯。占喜找了一下,看到小丑和駱靜語站在不遠處的一個垃圾桶旁,小丑摘了假髮和紅鼻頭,正在抽菸,駱靜語和他用手語聊著天。

  家長們領著小孩在這條路上走過,看到路邊兩個打著手語的人,無一例外都會扭頭看去。

  占喜沒有過去,只是遠遠地看著。

  她想起豐林夜市上的那對情侶攤主,如今想來,他們應該是小魚的朋友。還有電梯裡見到的駱曉梅,是小魚的姐姐。現在這個小丑應該也是小魚的同學。

  他們都是聾人。

  小魚的社交圈裡,很多都是聾人。

  岳奇問駱靜語:【最近怎麼樣?我聽陳亮說,你買房了?】

  駱靜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買了兩年多了,做東西需要地方。】

  岳奇抽一口煙,單手比著手語:【還是你混得好,不像我們,工作不好找,只能打零工。】

  駱靜語想了想,問:【你不是考上大學了嗎?】

  岳奇低下頭嘆口氣,把菸蒂摁滅,抬起頭來打手語:【考上大學了,畢業後找不到工作,想考殘聯的工作崗位,幾年了一直沒考上。千辛萬苦學的計算機專業,根本找不到對口工作,健聽人學計算機的都那麼多,誰會要我?早知道當初應該學特殊教育,還能去考老師。我也不像你,美術好,我美術不行,沒這個天賦。】

  駱靜語看著岳奇,一身小丑裝,摘掉假髮後頭髮油膩膩的,看著日子就過得不太好。

  他問:【那你平時都做什麼工作?】

  岳奇回答:【什麼都做,學了扎氣球,周末時有店開業,有人結婚,樓盤開盤就能去做,我價格比別人低很多,有人罵我亂開價,我說我聾人!不低價怎麼搶的過你們?人家也就不說我了。平時我在一個倉庫給人值夜班,好歹養得活自己。】

  他看一眼不遠處的占喜,問駱靜語:【那是你老婆嗎?你孩子都這麼大了?沒聽說你結婚啊。】

  駱靜語笑起來:【不是,小孩是她侄子,她……】

  他的雙手在空中遲疑了一下,還是比了下去,【是我女朋友。】

  岳奇瞪大眼睛問:【她聽得見的?我剛才看她說話了。】

  駱靜語點點頭,也往占喜那邊看了一眼,轉回頭看岳奇,笑得有點苦澀:【很奇怪嗎?】

  岳奇不知道該怎麼說,比劃道:【她很漂亮啊,有其他地方殘疾嗎?還是有什麼病啊?她會手語嗎?她家裡同意你們在一起?】

  駱靜語臉色平靜地搖搖頭:【她非常健康,不會手語,她家裡應該還不知道。】

  岳奇愣愣地看著他,最終拍了拍他的胳膊:【祝你好運吧,小魚,我最近幾年是不打算找對象了,養活自己都很難。我勸你不要太投入,不要太認真,有幾個聾人能和健聽人在一起的?你女朋友還這麼漂亮,當然你也很帥。我就是覺得,你倆最後要是分開了,受傷的肯定是你。】

  駱靜語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先走了,要帶小朋友去吃飯,你繼續努力,再見。】

  和岳奇告別後,駱靜語雙手插兜走向占喜,威威在邊上玩他的小狗氣球,反覆丟起來又接住。

  占喜看著駱靜語走到她面前,笑著問:「和朋友聊完了?」

  駱靜語點點頭。

  占喜又問:「是你同學嗎?」

  駱靜語又點頭。

  「你想介紹我們認識嗎?」占喜說,「我剛才一直在等你叫我。」

  說著,她突然側彎腰,笑著對不遠處的小丑揮了揮手。

  岳奇:「……」

  他也揮了揮手。

  駱靜語轉頭看了他一眼,回身對占喜比手語:【不用。】

  「聽你的,那我們去吃飯吧,吃飯時你可以給我講講你同學。」占喜牽過威威,「小東西說想吃披薩,你愛吃披薩嗎?」

  駱靜語笑得很淺,點頭。

  占喜一直在笑,左手牽著威威往前走,駱靜語走在她右邊。

  不遠處,岳奇倚在垃圾桶旁,又點起一支煙,看著他們的背影。

  他看到駱靜語兩隻手都插在衛衣衣兜里,慢悠悠地走著。女孩子右手本來拎著包,走過一段後,她把包挎到了右肩上,接著伸手去拽男人的左臂。

  拽了一下,沒拽動,駱靜語扭頭朝她看去。

  她又拽了一下,男人終於把左手從兜里伸了出來,女孩子趁機就把右手鑽進他的左手手掌里。

  駱靜語腳步都停下了,還往四周張望了幾眼,女孩子仰著臉看他,孩子氣地晃了晃他的手。

  最終,駱靜語反過手掌牽住了女孩子的右手,將她的手牢牢扣在自己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