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6章 帝都風雨

  天問降下,金吾將寧秦安然無恙,只此一點便足夠證明,其自身所行並無問題。

  既然這場動盪,不能傷他半點,無論是出於安撫,還是帝宮中那位陛下,對帝都各方的「報復」,所掀起的風雲,都理所當然將成為,推動金吾將更進一步的助力。

  所謂一日乘風起,直入白雲間——可金吾將寧秦的晉升,依舊讓帝都這潭深水中,無數大小王八、烏龜瞠目結舌。

  三等忠武侯!

  且是位同一等大將軍,手掌兵權的軍中大將,放眼廟堂之上袞袞公卿,還有幾人能壓他一頭?

  當然,有肯定還是有,比如老、後兩大葉家,比如朝堂中樞的韓丞相,軍部大樞密,及帝族之中,幾位權重封王。

  可想到這裡,非但沒人感到輕鬆,反而滿臉苦笑更甚——因為,上面這幾位,已是真正的朝堂大佬,是西荒帝國中,無可爭議的超級大腿。

  恍然、駭然之間,他們發現來自碎界之中,修為平平的金吾將寧秦,居然已近乎位極人臣!這讓朝堂之上,辛苦經營尋求擢升之輩,咬牙切齒同時,雙目赤紅!

  可如今,還有心情眼紅羨慕的,已經是朝堂中的幸運兒。那些個早早跳出來,言辭激烈抨擊金吾將,上奏大帝請求嚴懲、制裁的大臣們,如今臉上苦的,幾乎就要滴下水來。

  既然金吾將沒事,反而得到了天大的晉升,一躍成了西荒的侯爺,那他們當然就要倒大霉。

  ……

  帝宮後宮,亭台樓榭東南向,有一處聞香殿,是宮中近年頗為得寵香貴人的住處。

  這香貴人天生自帶悠然體香,清淡而味濃,能撩撥人心,亦能夠凝神有助修行。

  被召入帝宮來,五年內三次晉位,從小小一名宮娥,變成了如今帝宮三宮六院裡,占了一方偏殿的貴人。

  小道消息傳聞,香貴人若懷龍胎,妃位便是探囊取物,真正成為後宮這座深海里,不可小覷的人物。

  畢竟,世上東南西北風,其中最厲害的一種,就是枕邊風。用的好了,一旦祭出來,就可一錘定音,或力挽狂瀾,總之是所向睥睨!

  可今日的聞香殿,氣氛頗為低沉,一來陛下忙於政務,已有半月不曾駕臨。二來一向嬌憨可人,性情溫柔的貴人,近日心情不好,已懲罰了兩個觸霉頭的宮娥。

  雖說不算嚴厲,卻也打的血跡斑斑,讓眾人心頭髮緊,走起路來越發謹慎小心,生怕發出稍大點的動靜,就遭了一場無妄之災。

  「魏公公。」兩名宮娥斂衽行禮,恭敬無比。

  不僅是因為,對方是聞香殿中的宦官總領,更因為他不久前,曾代天子宣讀帝旨。

  這在宦官里,是頂呱呱的榮耀,更何況魏公公親自召回來的,那位金吾將寧秦,哪怕她們身在後宮之中,也能耳聞幾句關於這位新晉侯爺的威名。

  以魏公公與人為善,善於交際的能力,這一路同行怕是,早就已經打好了關係。

  有了這番跟腳,再加上魏公公年紀輕輕,將來未必沒可能,成為宮中最大的幾位宦官。

  就跟陛下身邊那位胡公公一樣,多威風!

  這麼想著,兩個宮娥臉色微紅,看魏公公的眼神里,就多出絲絲嫵媚。

  帝宮之中,漫漫長夜難熬,總有些可憐人,彼此走到一起相互慰藉。

  但今日,魏公公並沒心情,跟兩個嬌柔貌美宮娥多說話,點點頭邁步離開,讓兩個看著他背影的小宮娥,忍不住露出些許哀怨。

  「魏巍,叩見主子。」

  通稟之後,他進入室內,跪下恭恭敬敬磕頭。

  斜靠在軟榻上,看著他的香貴人,眼中露出一抹複雜,輕聲道:「起來吧,讓你去府上送東西,家裡一切可安好?」

  魏巍道:「貴人放心,老爺子及夫人一切安好,讓我帶話給貴人,安心侍奉君父,不必為他們掛念。」

  略微猶豫,他嘴角露出笑意,「這次回府,奴才得了老爺子的賞,說是娘娘兒時親手做的幾壇酒,埋在地下多年,您封貴人時才取出來,如今還有些便賜了一壇給奴才。」

  軟榻上的香貴人,臉色微微一變,旋即皺眉眼露陰沉,「父親實在是糊塗了,本宮親手釀造的美酒,豈能賜給一個奴才!」

  她眼神冷淡,「魏巍,將酒放在宮中,你下去吧,以後沒事不要往本宮身邊來了,在外面做事就可。」

  室內侍奉在旁幾名宮娥,同時瞪大眼睛,露出震驚之意。

  心想不過是一壇酒而已,即便是貴人親手釀製,也不該因為這點小事,就直接冷落一向備受信任的魏公公。

  內心惶恐不安,宮娥們頭更低幾分,只覺得心頭顫慄不已。

  魏巍跪伏在地,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接著深吸口氣,露出決斷之意。他取出一壇酒,雙手放在地面,恭恭敬敬伏地,對香貴人行了大禮。

  「娘娘保重,奴才告退了。」

  帝宮裡的宦官,都是些殘廢的可憐蟲,當年初入帝宮的小宮娥,也時時受人欺負。

  某一天,可憐蟲替小宮娥挨了一頓打,兩人關係就親近起來。

  然後過了一些年,小宮娥得到陛下寵愛,一步步受封為貴人。可憐蟲也隨之成了,這座帝宮之中,不大不小的人物,至少不再受人欺凌,有了欺負別人的資格。

  走出聞香殿的魏巍,扭頭看了一眼,眼神露出欣慰之意。就算你現在,成了高高在上的貴人,但對我依舊還是,那個怯懦膽小的小宮娥。

  這就好,這就夠了。

  當年,可憐蟲與小宮娥無話不談,貴人年幼時候的經歷,他可能比貴人記得更清楚。親手釀酒是沒有的,老爺子的賞賜,怕是要送他上路。

  魏巍笑了笑,抬手扶正頭頂宦官圓帽,他雖然是個廢人,卻也不會陷害自己的朋友。

  回到住處,魏巍打發走了,幾個過來討消息的小可憐蟲,看著他們惶惶離開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露出幾分笑容。

  然後,他關上門。

  一日後,深夜時分,房門「咔」的一聲,從外面打開。兩個黑衣人,從外面進來,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上的魏巍。

  空氣中還有淡淡酒香,可桌上的菜色,早就已經涼透,就跟趴在桌上,像是睡去的魏巍一樣。

  「哼!不識抬舉的閹貨!」一名黑衣人破口大罵,繼而冷笑連連,「你以為,自殺就能幫著,自家的主子,逃過這一劫去,做夢!」

  他上前一腳,將涼透的屍體踹翻在地。

  另一人皺眉,道:「夠了,人都已經死了,何必糟踐他人屍首,徒損自身陰德。」看了一眼房中,他揮揮手,「去吧,將東西放好了,我們離開這。」

  前一個黑衣人悻悻停手,從懷裡逃出幾樣東西,閃身進了內室。

  看著魏巍橫臥屍體,皺眉黑衣人眼中,露出一絲欽佩。

  閹人之中,居然也有不惜命者,出乎他意料。

  略微猶豫,他拂袖一揮,無形之力將魏巍托起,重新趴回到桌上。

  他能做的,也就只是這些,讓這宦官稍有體面。

  「走吧。」

  兩名黑衣人轉身離開,房門悄然關閉。

  第二日,聞香殿宦官總領魏巍,畏罪自殺之事爆開。

  帝宮守衛親自接手,自他房間內,搜出幾件違禁之物,雖不知具體是什麼,但傳聞涉及到巫蠱之術。

  巫蠱就是真的巫蠱,在有神人存世的世間中,這是一門極其恐怖的可怕手段。

  向來,都是宮闈之中,嚴禁的邪法秘術,任何涉及半點之人,都將遭受極刑處置。

  聞香殿中一片混亂,處處可聞哀嚎之聲,衝進來的帝宮禁衛,面無表情將所有宮娥、宦官拉走。

  整齊跪在宮外,然後刀光亮起,一顆顆人頭滾滾落地,血腥撲鼻。

  很快,有臉色慘白宦官,提著水桶匆匆而來,沖刷地面血跡。

  殿內,香貴人臉色蒼白,手中緊握著一方秀帕,她眼神怔怔且空洞,似恐懼到了極點,又像是一片麻木。

  「貴人,陛下有旨,請您日後就居住在聞香殿,無詔不可踏出一步。」一名帝宮守衛頭領,冷著臉拱手開口。

  說完,不等回應轉身就走,「關閉入口,加以封印,鎖死內外氣機勾連!」

  香貴人身體抖了一下,緩緩回過神來,聽著「叮叮噹噹」敲擊聲,她閉上眼流出清淚。

  你明明知道,我是讓你走的,為什麼還要死在這呢?

  ……

  後宮香貴人,涉巫蠱之事爆發,宮殿一日之間被清洗,殺的人頭滾滾血腥撲鼻。

  而帝宮之外,也已開始動手,香貴人的父親為帝國工部員外郎,五品官職被直接褫奪,壓入刑部大牢。

  時日,員外郎府邸哭聲震天,所有青壯男子一律收押,女子暫時關入教坊司等待後續發落。

  膽敢反抗者,殺無赦!

  很快,只過了一夜,刑部大牢中員外郎受不住酷刑,攀咬出涉及後宮巫蠱幾人。

  官位同樣不高,位子卻很巧妙,幾乎遍布朝堂各部。

  這一次,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詭異的氣息。

  又兩日,一名軍中副將,陷入此事之中。

  沒等刑部來人,副將自殺於家中,看似將線索就此斬斷。

  可只過了半日,一位軍部之中,地位頗高加封副樞密的高官,便被褫奪官位下獄!

  似石破天驚,又似水落石出,帝都各方眼神,抽絲剝縷至今,終於找准了刀鋒所向。

  這位副樞密,在軍部頗有份量,之所以能夠吃得開,是因他有極其強大的背景。

  後葉家!

  葉搏虎親自開口,給了他副樞密之位,這在帝都之中,並非是秘密。

  再想到,聞香殿那位死去的宦官總領,不久之前恰恰就是,宣讀帝旨召回金吾將之人……嘶,這其中意味,可謂深遠!

  一時間,帝都人心惶惶,便是池水最深處的老王八們,也忍不住睜開了雙眼。

  心裡想,咱們這位陛下,在天問之後,好不容易又給自己,爭取到了一點時間,這又是在折騰什麼呢?

  軍中橫山,老、後葉家,皆是帝國基石。擅自動搖必傷國本,帝族的族老們,怎麼會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情?

  可帝宮沉默,顯然對外界一切,持默許態度。

  而帝國刑部,那位剛正無私的尚書大人,在初入官場時,就迎娶了一位並不貌美,卻頗為賢惠的葉姓女子。

  黑雲低垂欲催城!

  ……

  忠武侯府。

  外界風風雨雨,當然牽扯不到秦宇,但所有人都很清楚,他才是這場風波的開端。

  聽聞年輕宦官身死,秦宇神色平靜,因為當日京畿之外,目送此人離開之時,秦宇就感應到了,他周身縈繞死氣。

  顯然,從那個時候開始,魏巍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帝都之中,隨著軍部副樞密下獄,以帝宮巫蠱事件為起點的這場動盪,已徹底轉化成為,席捲西荒朝堂的驚濤駭浪。

  私相授受,結黨營私,罔顧國法,貪污受賄……打擊面超前,涉及朝中大臣無數。

  可明眼人皆看得出,今時今日倒霉的,皆在之前彈劾金吾將時間中,衝鋒在前搖旗吶喊最為出力。

  但要說,陛下就只是為了,給金吾將出氣,就掀起偌大的朝堂風波,那絕不可能。

  那麼,繼續向下思索,就會得出那個,讓深水老王八們,也覺得棘手無比的根由。

  這些人,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間接,大都跟後葉家存在著,絲絲縷縷的關係。

  後葉家倒霉,秦宇樂見其成,甚至絕不介意,在有機會的時候,丟一塊大石下去。

  落井下石,說來是不好聽,但你都想要殺我了,難道還要做個正人君子?那是傻。

  可思索再三,秦宇嘴角處,反而露出一絲苦笑,忍不住抬頭揉眉。後葉家,縱然只是西荒帝族,手中鐵鏈鎖住的一條狗。

  這這條狗實在太強,活了無數年,跟腳遍布西荒上下,軍中更有無數心腹手掌大權。

  所以,哪怕主人動了,殺狗吃肉的心思,也絕不是一件,隨隨便就能做到的事情。

  否則,何至於要爆發出,「後宮巫蠱」這般醜聞,再借力出手從其他角度間接打擊。

  簡單來說就是,後葉家這一次,大概率在劫難逃。

  可這絕對,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為避免狗急跳牆,導致自身遭受反噬。後葉家脖子上的鐵鏈,肯定會越拉越緊,但直到最後一刻到來前,都會給一絲喘息餘地。

  這讓秦宇,非常擔心自己的安危。

  大家都不是傻子,他更加不相信,堂堂後葉家會品味不出,帝族、老葉家跟他之間的小秘密。

  所以,只要殺掉他,就能壞了眼前棋局。

  多簡單的事。

  對後葉家而言,他們做這件事,定將不惜代價!

  越想苦笑越濃,秦宇深吸口氣起身出門,覺得這幾日,自己還是暫時,去「夫人」院中休息吧。

  ……

  後葉家。

  搏虎堂。

  帝都風雨飄搖,身為眾矢之的,今日堂下眾人,皆神色沉重。

  氣氛壓抑至極!

  作為家族嫡系,自然早就知道,自家與旁人不同,也曾想過未來某日,或有大劫降下。

  但誰都沒想到,這一日會來的這麼快,來的這麼突然。

  腳步聲響起,眾人下意識起身低頭,挺直腰背。

  葉搏虎邁步而來,神色平靜,面龐堅毅如岩。

  「家主!」

  眾人同時行禮。

  走到對門主位,葉搏虎轉身落座,眼神掃過眾人,「起來。」

  「是。」

  沒有任何緩和,葉搏虎開門見山,「現今帝都中風雨並無僥倖,確是沖我們而來。」

  搏虎堂中更加死寂,眾人或咬牙切齒,或面露驚怒,或如靜湖不動聲色。

  「西荒帝族,當真要背信棄義?便不怕,我後葉家直接反了,鬧一個天翻地覆!」

  葉搏虎看向說話之人,冷笑一聲,「愚蠢!我們這一家,從一開始就被栓上鐵鏈,做狗就要有狗的覺悟,反出西荒是最壞的一步棋,現在說還太早了。」

  又一人開口,「家主,帝族與老葉家,顯然已經聯手,我們若不反抗,縱然根底深厚,也要被一點一點斬盡殺絕。」

  葉搏虎道:「山上的大樹,只要活了久了,根系就會鑽入岩石,遍布上下每一處角落,要日後不留禍患,就得連根拔起。這是個慢功夫的事,操之過急便是山崩石落結局。」他吐出口氣,淡淡道:「我們那位陛下,不想看到這局面,所以還有時間。」

  「家主,末將請命,誅殺金吾將寧秦。」搏虎堂門口,右側最後末席,一人起身開口,聲音平靜從容,卻盡顯凌厲殺意。

  座次最末,卻不代表實力最差,這個出身後葉家旁支,卻硬生生修出蠻族真身的傢伙,當年發瘋那次,爆發實力驚人至極。

  這些年來,他留在帝都中,未踏出後葉家宅院半步,再沒人見過他親自出手,但卻絕沒有人,敢小覷他半點。

  葉搏虎眼中,閃過一道精芒,他抬手,點了點葉癸,「你能看到的癥結,帝宮中的陛下,老葉家那頭老虎,自然早有應對,只怕就在等我們出手。殺秦宇,的確要殺,但不能是我們動手。」略微停頓,他淡淡道:「至少,在帝都之中,我們要保持沉默。」

  葉癸皺了皺眉,轉身落座,他一向沉默寡言性情冷淡,對他略顯無禮的舉動,眾人習以為常。

  「今日召集你等,是告訴你們,莫要再心存僥倖,我後葉家的確到了存亡時刻。」

  「但還有一點,是要你們知道,我後葉家的根,扎的足夠深足夠長遠,沒這麼容易被斬盡殺絕。」

  「下去吧,不輕舉妄動,做好自己的事情,風雲雖至,但一時半刻之間,還刮不到搏虎堂中。」

  平靜之中,盡顯自信!

  「是,我等告退。」

  眾人起身行禮,魚貫而出。

  葉癸沒動,留在最後。

  葉搏虎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道:「需要你出手時,我自然會開口。」

  葉癸淡淡道:「我已等了很多年。」

  起身就走,背影如山。

  當年,若非以族恩相壓制,他早就自殺身亡。

  留這一條命,便是為了,回報後葉家養育、栽培之恩。

  風雨飄搖,正當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