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
承天王為首,幾名帝族重臣,眉頭微微皺起,鬢角可見汗跡。
軍奏已經帝覽,木盒也被打開,裡面的確是顆人頭。
一個女人,看模樣頗有幾分姿色,但再漂亮的女人,就只剩下一顆頭顱,也不會讓人提起半點興趣。
陛下高坐九重,珠簾後身影不清,他氣息平和不動。
但所有人,都能夠清楚的,感受到陛下心中的暴怒。
已經很多年,陛下沒有如此失態,軍奏中究竟提及何事?
啪——
輕響自珠簾後傳出,西荒大帝將軍奏玉簡,放在桌面上。
他抬頭,眼神清冷、淡漠,掃過下方帝族重臣。
「金吾將寧秦,已死。」
殿內,空氣剎那凝結,呼吸隨之停止!
這一刻,他們終於明白,陛下為何惱怒至此。
西疆邊軍大營,武通天……他竟有如此膽量!
再想到,今日陛下召集他們,所討論的帝都動盪之事。
幾位帝族重臣中,皆感受到了一份,風雨飄搖的感覺。
陛下,一定非常憤怒。
而且,他更加憤怒於,這一切的事情,即便他都看的很清楚,也只能選擇隱忍。
帝族不會支持,一位即將禪讓的陛下,動搖軍中穩定。
尤其是現在……皇權與軍權相爭的局面,更不允許出現。
「陛下!」
承天王跪伏在地,「臣,願往邊軍一行!」
他這個表態,讓殿內其餘帝族重臣,眼底露出驚訝,旋即浮現慚愧及一絲欽佩。
陛下即將禪讓移交權柄,他們都沒勇氣,在此時與軍方爭執。
珠簾後,西荒大帝聲音平靜,「不必了。武帥已查明真相,誅殺了幕後黑手,朕信任邊軍大帥的處置和判斷。」
承天王眼底,浮現一絲悲傷……陛下退讓了。
無數年來,這是第一次,但既然有了開始,就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或許,這件事情就將,成為一切的導火索。
帝族的族老們,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禪讓,已無可避免!
陛下的計劃,終歸沒能實現,或許這就是,早已註定的命運。
他與陛下不願接受,抗爭了這麼多年,最終還是失敗。
就在這時,退出殿外的宦官,額頭冒汗弓腰進來,哭喪著道:「陛下,西疆邊軍急報!」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這點在宦官身上,更加的確切、現實。
繼位的陛下,不會繼續使用,上任大帝留下的老人。
等待他們最好的結果,就是進入帝宮隱秘地,在鎮守中終了餘生。
慘一些的,則會被流放出去,然後不知道哪一日,因為哪些事情,就會被徹底清洗。
宦官心頭大罵著,這些邊軍蠻子,實在欺人太甚,居然敢對陛下接連進行威逼!
他冒汗、內心怒罵的時候,上書房外送信的兩位軍部修行者,如今也在對視中無語凝噎。
陛下或許不會輕動,駐守邊疆的武帥,但他們兩個只是,軍部里不起眼的螞蟻。
隨便一個理由,就足夠讓他們兩個,陷入悲慘至極的命運!
沉默的等待,未知命運的煎熬,讓兩位軍部修行者,身上衣袍很快被冷汗打濕。
模樣越發狼狽!
不知過了多久,雙耳開始嗡鳴,眼前陣陣眩暈泛黑兩人,突然被一陣大笑驚醒。
心頭驀地收縮,旋即露出茫然,他們看著眼前的上書房,聽這裡面傳出的暢快大笑。
這笑聲……是陛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上書房門打開,之前如喪考妣的宦官,小跑著出來,一臉的紅潤、得意。
「陛下已經做了批覆,你們帶回去吧,告訴軍部諸位老大人,就說陛下的意思是,邊軍這些年來行事日漸疏漏,是該整頓一下了!」
……
陛下的御筆批覆內容,很快從軍部傳出,隨之而來的,是整件事情的原委、真相。
大概總結如下:
第一封軍奏,西疆邊軍武帥上稟,金吾將寧秦入礦洞地底,鎮壓罪民暴動罷工,不幸戰死當場。邊軍大營得知此事後,已經抓到幕後兇手,擊殺後取其頭顱送入帝都。
但緊接著,沒過多久便送來了,西疆邊軍第二封軍奏,用的不是武帥的名義,可內容卻頗堪玩味,說是礦洞地底罪民深表臣服,已經停止暴動,甚至交出了足夠一年產出的礦石。
大家都不是傻的,帝都里的人尤其如此。
罪民臣服,上交大量礦石,唯一的解釋,當然就是金吾將鎮壓了他們。
那麼,第一道來自西疆邊軍大營,帥帳中的緊急軍奏,自然就成了笑話。
或者更確切的說,是邊軍武通天,成了一個笑話。
一時間,帝都街角巷尾,茶前飯後皆在議論此事,提及那位軍功卓著,聲名遠播的武帥,臉色不由露出古怪。
隱隱約約,似乎大家都在說,武帥已經老了,糊塗到軍中大將的生死,都已經搞不清楚。
但這一切,都只是表象,透過淺表看本質——在有心人眼中,這是邊軍武帥,秉承著某一方意志,對陛下發起的試探、推動,被強有力的打倒、壓制。
這讓所有,匯聚向那把椅子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謹慎、忌憚。
所導致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近段時間來,帝都動盪不安局勢,突然間緩和許多。
軍部行文四方邊軍申斥,而其中的反面例子,自然是西疆邊軍大營。
並未提及武通天之名,但所有人都清楚,這就是打向武帥的耳光……響亮無比!
……
礦洞恢復了正常運轉。
不,更確切的說,是超高效率狀態。
駐守此地的半人蠻邊軍,從未見過地底罪民們,如此謙恭、卑微的態度。
於是,對那位只見過一面,十分陌生的金吾將,自心底生出敬畏與尊重。
他們雖然是被,蠻族詛咒侵染後的半人蠻,邊軍中的異類,但依舊是軍中出身。
骨子裡,流淌著軍人氣質。
而軍人,向來尊重、欽佩強者。
江城子啞然失笑,搖搖頭,露出些許無奈。他的計劃,並不是這樣的,應該再等一等。
可地底那些罪民,怕是真的被金吾將嚇住了,不敢有絲毫耽擱,直接就送出礦石。
壞了他的安排。
事情肯定隱瞞不住,武帥的手段,他是清楚的。
礦洞這地方,看似是禁忌之地,大營人人避之不及,但他肯定在此做了布局、後手。
大營中第二封軍奏,必然已經送出……不管用的什麼名義,但肯定不會是武帥。
將、帥多年,他對武帥的了解,還是很深的。
「百溯參贊,既然金吾將安然無恙,本將就回大營復命了。」
「恭送將軍!」
百溯真聖滿臉喜意,雖相信肉肉姑娘所言,但真正得到確認,他心中依舊歡喜。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發現了金吾將的秘密。
礦洞,對其他人而言,是躲避不及的瘟疫,卻有可能在他手中,玩出一朵花來。
比如一開始,他跟鐵石吃的丹藥,比如金吾將進入礦洞地底,能夠安然無恙,又比如……武帥今日,栽的一個跟頭。
不大,但很損顏面。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情將會成為,金吾將在西疆邊軍大營,正式站穩腳跟的標誌。
目送江城子帶人離去,百溯真聖起身,臉上露出微笑。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未來充滿希望!
「未來的確是光明且極具希望,但如果有人大嘴巴,說不定會死哦。」認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百溯真聖身體僵直,艱難扭過頭,就見肉肉姑娘,此時正以認真無比姿態看著他。
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小百溯,你聽懂了沒?金吾將,就要回來了呀!」
百溯真聖拼命點頭,或許是因為扭曲角度不對,伴隨他的動作,頓時上下「咔嚓」作響。
「乖!」
肉肉滿意點頭,抱著懷裡的野雞霸王,轉身走進宅邸。
一隻雞頭,從她平直圓潤肩頭冒出來,小眼珠里滿是焦急。它無聲張嘴,發不出半點聲音,卻絲毫不妨礙,傳遞出內心的情緒。
救我,你快救我!
百溯真聖面無表情,只當沒有看到,並非他不願幫忙,實在是不敢啊。
但這並不妨礙,他體會到此時,野雞霸王內心的絕望。
他就只是,站在旁邊,被肉肉姑娘拍了拍肩膀,就覺得自己要死了。
更別說,野雞霸王現在,被她直接抱在懷裡。
那雙白淨、美麗的小手,不斷輕柔的,撫摸過它的羽毛……嘶,只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她如果願意的話,只怕下一刻,野雞霸王整個的,就要炸成一堆碎骨爛肉,血肉迸濺四下橫飛。
將軍啊,寧秦兄,你快點回來吧。
這祖宗,是你請回來的,具體該怎麼處置,還要靠你啊!
……
礦洞地底,某處廢棄已久礦洞。
秦宇盤膝而坐,他整個人,就像是黑夜的影子,已完全融入到這片黑暗中。
渾身上下,再無半點氣息。
幾條胖乎乎的蟲子,像是蠕動的肥肉,緩緩爬過秦宇身邊。
它們被地底罪民,稱為「礦蟲」,本質上是種,極其膽小的生物。
一旦受到半點驚嚇,就會被活活嚇死,「嘭」的一聲爆開,赤紅腐蝕漿液四下爆射。
威力相當恐怖!
可如今,似乎在它們感知中,秦宇就是塊礦石。
一隻「礦蟲」爬上他的身體,蠕動了一會,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很快沉沉睡去。
黑暗中,秦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看了它一眼,嘴角露出淡淡笑容。
遠方,還有一片黑暗,籠罩在秦宇「眼前」。
只不過,如今這黑暗中,似乎多了一些,極為生動活潑的氣息。
種子,已經開始發芽了!
……
西疆邊軍大營。
帥帳!
帳議如期舉行,武通天神色平靜,與之前毫無變化。
至少,帥帳中眾人,沒能察覺到半點異常。
他依舊是那位,強勢、睿智,且擁有敏銳判斷力的邊軍統帥。
葉桑都內心冷笑!
越是表現的,與最初毫無改變,反而表明武通天,內心中的不平靜。
作為西疆邊軍二號人物,他對武通天的態度,是有些矛盾的。
既希望他折損顏面,繼而提升自己,自邊軍大營中的影響力。
可武通天本身,便是後葉家在軍中,強有力的支持者。
但有些事,並不是他的態度,所能夠干涉的。
比如武通天顏面大損,這已是註定的事實,軍部行文下發的申斥,就是打在他臉上的耳光。
帝宮中的陛下,借踩下武帥之威,暫時穩住局面,又為自己拖延了一段時間。
可事實上,葉桑都並不看好,陛下謀劃的一切。
帝族統治西荒,但掌控大權的陛下,卻需要輪迴、更替。這西荒建立之初,便定下的規矩,沒有人可以更改。
哪怕陛下雄才大略,手段高超至極,但能穩住一時局面又如何?
終歸會有越來越多的聲音,越來越多的力量,迫使他禪讓退位。
畢竟,這涉及到的,是所有人的利益!
帳議結束,眾將起身行禮,比以往更多幾分恭敬。都是久居上位的老狐狸,沒人希望在這個時候,被武帥記在心裡。
更何況,只是被陛下大了耳光而已,武帥的地位依舊穩固。
只要一日,他是西疆邊軍的統帥,他們就絕對不會,表露出絲毫的輕視、怠慢。
帥帳安靜下去。
武通天用力搓了搓臉,這是他多年來,疲倦時恢復精神的習慣。一杯沖泡好的濃茶,已經擺在面前,熱氣騰騰帶著微苦茶香。
茶葉不算好,只是邊境一座荒山上,幾株野生的老茶樹出產。
但武帥喝慣了,多年來,一直都未更換。
奉上茶水的帥帳參贊,嘴角浮現苦笑,幾經猶豫,道:「大帥,是否發一道奏章,去帝宮解釋一二?」
這是老成持重的建議。
挨了陛下的訓斥,身為臣子,總要表明自身態度。
武帥一直來,雖然不被陛下喜歡,但身份貴重,只要願意低頭,帝都總要給幾分顏面。
比如,那道行於四方邊軍的申斥,所引起的震動,可以儘快消弭。
武帥喝了幾口熱茶,搖頭道:「這都是細枝末節。」他眼神藏在水汽之中,若隱若現看不清楚,卻給人一種,無比深邃的感覺。
就像是,跨域了時空阻隔,落在遙遠之外。
「金吾將……寧秦……」
武帥低吟,眼底露出一絲自嘲,他得承認自己,的確太過小覷了,這位帝族布局軍中的棋子。能被陛下選中的,果然不尋常,之前是他大意了。
此事後,金吾將打開局面,至少在西疆邊軍,已經站穩腳跟。
經過此事,他表露出足夠潛力,即便陛下禪讓退位,帝族及其繼位者,也會全力支持金吾將。
可以預見,未來他很可能,會有一番成就。
但……
武通天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以他對那位陛下的了解,既然是如此慎重,布局軍中的棋子,又豈會不留後手?
金吾將,註定是一棋子,現在是,以後也是。
這樣的人生,縱然再如何光彩、璀璨,也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