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無可奉告
侍者點燃了銀色的燈火,水晶吊燈的光芒高懸,照亮了肅然無聲的會場。
沒有人竊竊私語,在並不甚寬廣的階梯會場中,座無虛席。其中大部分都是獲得了入場資格的學者還有好事的貴族, 還有不少專門從各地趕來、準備搶第一手新聞的報社記者。
那幾個頭戴著鴨舌帽,坐在前排,手持著筆記本和鋼筆的男人神情興奮,彼此比劃著名手勢交流著什麼,飛速地在本子上進行著速記。
看到他們的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樣子,委員席上的謝蓋爾便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冷哼。
這件事畢竟是學界的恥辱, 不論誰是誰非,宣揚出去也是一樁好大的風波。他作為學界數得著的大師,自然不會喜歡這群花邊小報的記者。
在評委席上, 只坐著五個人。
來自勃艮第的古代語言學者巴特勒密,來自先知之塔的古代民俗研究者謝蓋爾,來自岩鐵學院的古代樂理研究者海森堡,以及來自聖城的東方學生胡先生,最後是安格魯本地的黑暗時代歷史研究者蘿拉.克拉夫特。
這五個人不論從身份還是從資歷上,都有資格一起代表學界做出裁定。而代表皇室出席的大皇子和代表教團的梅菲斯特都主教都將作為這一場評議的公證人,確認其結果公正無誤。
隔著厚重的牆壁,隱約聽聞遠處伊莉莎白塔報時的鐘聲。
在那低沉隱約鐘聲里,評議會正式宣告開始。
兩邊的開啟,雙方代表正式進入會場,引起一片低沉的喧囂。到最後落座在委員席對面的左右兩側。
彼此神情嚴肅,並不互相交流,只當對方是空氣。
但很明顯,哪怕勝券在握,英格瑪的神情依舊也不是很好看——一旦走進這個地方,不論最後結果成敗,對於學者生涯來說都是不折不扣的污點。
而亞伯拉罕, 對此毫無感覺,依舊一臉沉靜,不悲不喜。
不能當飯吃的名聲對於他來說,差不多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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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短暫的宣告之後,幾位委員花費了十分鐘讀完了雙方遞交上來的文件,也將協會和學校所提交的會議記錄和前因後果都看了一遍。
到最後,在一片沉默中,都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誰都沒有說話。
「誰先?」
禿頂的老男人謝蓋爾忽然問道,他環顧著左右的同伴,巴特勒密沉默不語,海森堡先生依舊是一副油鹽不進的陰冷摸樣。東方來的胡先生老神在上地發呆,至於蘿拉……她倒是微笑著看了過來,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但又像是什麼都沒有講。好似有什麼東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這麼多年了,你們還是這麼婆婆媽媽。」
謝蓋爾冷哼了一聲,在所有人裡面,他脾氣最火爆,眼睛裡也最揉不得沙子,最討厭地就是抄襲和冒名這種事情,因此也最不耐煩。
「我來。」
他拿起了旁邊的簡報,大略地翻了翻,便抬頭說道:「那麼,評議會正式開始,首先請英格瑪先生上前。」
英格瑪施施然起身,微笑著站到中央的發言席位後面,正對著委員們,不失風度地打了個招呼,儀態優雅。
可惜,這一套對謝蓋爾沒什麼用。
「英格瑪先生,接下來是針對你個人履歷的幾個問題,你不需要緊張,如實作答便可。」
他停頓了一下,神情就變得肅冷:「但請記住,在這裡,最好不要有任何謊言——這也是為了你自己著想。」
「我明白,謝蓋爾先生。」
英格瑪點頭,神情不卑不亢,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毫無壓力:這一環節,他已經進行過演練,不論對方問出任何問題,他都絕對不會出紕漏。
「你對古代文獻的研究是從何時開始的?」
「二十四年前。」
默數了一下之後,英格瑪便做出回答:「我在那時進入皇家音樂學院,在學院中遇到了我的老師,也就是前一任啟示學院的執教人。從那時候開始,老師就引導我入門。三年後我獲得正式樂師資格畢業,從那之後一直從事於相關方面的研究。」
「主要成果呢?」
謝蓋爾例行公事地問道,對此,他當然一清二楚。
「成就最高的包括《安格魯歷史傳說歸納》、《從黑暗時代歌謠中探討人類發展起源》以及我與老師合作完成的《古代阿瓦隆起源探究》。」
英格瑪停頓了一下,眼角微不可查地掃了亞伯拉罕一眼,面帶笑容回答:「以及,《伏尼契手稿通篇解譯》。」
會場中頓時一片喧囂,亞伯拉罕依舊面無表情,身旁的兩個少年怒形於色:這已經是不折不扣地挑釁了!
「爭議成果暫且不論。」
謝蓋爾淡淡地說道:「請簡述你所傳承的學派,主修的樂理和解譯方向。」
「眾所周知,我是皇家音樂學院啟示分院的執教人,所傳承的是古代安格魯啟示派系,也就是『紫枝學派』。主修的樂理方向……」
在委員席上,謝蓋爾不斷發問,問題細緻又苛刻,哪怕英格瑪的回話少有漏洞,也會被他窮追猛打,直到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才會罷休。
很快,哪怕是早有準備,英格瑪的後背也濕了一層冷汗,有些精力不濟。他只能慶幸自己對履歷的安排一直都非常謹慎,否則在謝蓋爾這一番窮追猛打之下,說不定就暴露了軟肋。
只是,在台下,葉清玄看著他隱隱有些吃癟的樣子,心裡毫無快意,反而有些憂愁。
因為問題來了。
他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看向亞伯拉罕的眼神便充滿擔憂。
倘若深究到這種程度的話,老師的履歷……恐怕問題就大了。
瞎子都看得出來,他提交的履歷中又大片的空白和曖昧不詳的地方,簡直簡略到令人髮指……接下來亞伯拉罕要面對的情況,恐怕要比英格瑪要艱難十倍上百倍。
葉清玄無聲地吐出胸臆中煩躁的氣息,看向台上。
局勢,不太妙了。
在五個評委中,謝蓋爾大師的脾氣他早有耳聞,基本上是個炸藥桶,一點就炸,除了學術之外,跟任何人都合不來,走到哪裡都是獨行俠。
若是論立場的話,他絕對是其中最公正的人,眼裡不揉任何沙子。
但這反而更糟——脾氣暴躁又固執,假如他的判斷力令他做出錯誤的選擇,那麼他一定會在這一條路走到死,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剩下的人里,最不需要擔心的是蘿拉。
他相信,以自己和這位姐姐的姦情……呸呸呸,是『互相之間的信任』程度來說,哪怕和自己打擂台是女王,她也會將票投到自己這一邊。
不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也要看在自己作為移動血包、天材地寶的份兒上啊,否則這世上就真沒天理了!
但剩下的,普遍都比較難搞。
在他的了解中,巴特勒密大師一直遠離紛爭,拒絕參與任何爭鬥。海森堡大師遠在岩鐵學院,雖然學術成果斐然,但接受了學派的傳承之後一直離群索居,更難打交道。
而那位據說來自東方的胡先生……天知道他會不會給自己指路的面子,而且,他那一臉輕鬆愉悅簡直沒有絲毫遮掩,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樣子,分明就是奔著撕逼大戲來的!
就在他腦中迅速思索中,他最緊張的環節,終於到來。
「亞伯拉罕先生,請上前來。」
謝蓋爾肅聲說道,眼看亞伯拉罕站在發言席位後面,便語氣苛刻地問道:「你能保證接下來的話句句屬實麼?」
「我保證,先生。」
亞伯拉罕的回答毫無氣勢,只是平鋪直敘,神情依舊木訥,只是站在發言席位之後,等待問題。
而就當幾個委員翻閱過亞伯拉罕提交的個人簡歷之後,神情頓時都變得無比複雜,彼此之間低聲議論了起來。
「這簡直是一張白紙。」謝蓋爾將簡歷摔在桌子上,低聲說「上面幾乎什麼都沒有講。恕我直言,這玩意簡直在浪費我們的時間。」
其他幾位委員,除了老神在上的胡先生之外,都有些贊同:不是他們心浮氣躁,是亞伯拉罕的簡歷著實太過簡單。
思慮最周全的巴特勒密思索了片刻,想起那一封給自己的信,心情就變得沉重起來。他嘆了口氣:「既然如此的話……如實提問就是了。總能問清的。」
「我看未必。」一直閉目養神的海森堡大師忽然開口,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得陰鷙冷酷,令人心裡發冷:「倘若他想要撒謊的話,未必不能騙過我們。或許,我們應當儘早結束這一場鬧劇。」
「哪怕是例行公事,也至少走完這個環節吧。」
一直沉默地蘿拉忽然表態了,看起來才二十多歲正是年輕的她混在這一群平均年齡四十以上的人之中,分外的不合群。
「我覺得,不如先問問看比較好。」她提了一個折中的建議:「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我們在另行舉證,如何?」
「看來,只能這麼辦了。」
謝蓋爾悶哼了一聲,又掃了一眼手中簡歷,抬頭看向亞伯拉罕:「亞伯拉罕先生,您是軍人出身,對麼?」
亞伯拉罕點頭。
「據我們所知,在軍隊中,你只經過三個月的樂師培訓……」謝蓋爾皺起眉頭:「那三個月,你學了什麼?」
「……」
亞伯拉罕沉默,許久之後輕聲問:「能換個問題麼?」
全場譁然。
這是今天第一個被拒絕回答的問題,從未有人在評議的會場上如此簡單直白地拒絕回答評議委員的質詢。
而且是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
在台下,記者們一愣,旋即興奮地開始記錄起來,一篇精彩新聞已經在肚子裡打好腹稿。
聽到亞伯拉罕的話,哪怕是好不容易耐下心來的謝蓋爾也不由得生出一陣怒火:這種問題難道有拒絕回答的必要麼?!
他的神情陰沉起來,冷眼看了亞伯拉罕許久,亞伯拉罕依舊木訥,面無表情。知道許久之後,謝蓋爾才再次開口問道:
「你的老師是誰?」
「……」
回答他的依舊是沉默,會場中的低沉討論漸漸地喧囂起來,直到謝蓋爾奮力地敲響木槌:「肅靜!肅靜!
亞伯拉罕先生,這個問題你也拒絕回答麼?!」
他看向亞伯拉罕,怒形於色。
「抱歉……」
亞伯拉罕嘆息,神情苦澀又無奈:「——除非您獲得第四部門的批准和書面許可,否則……無可奉告。」
「無可奉告?」
全場再次譁然,就連委員們也錯愕起來。
第四部門,這是安格魯在數百年的演變之後,對於政府部門體系的劃分。
第一部門囊括安格魯所有行政機關包括商業、稅務管理等等大部分行政機關,是王國行政體系的管理基礎。第二部門包括警察、防疫、消防等等部門,是維持王國運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第三部門則是耕種、教育、土地、人口測量等,負責管理民生,至於第四部門……是統和了軍隊、後勤、武器鍛造、破壞技術研發的戰爭部門,負責一切暴力行動和主動防衛的武力部門。
也就是尋常人所說的『軍部』。據說還有虛無縹緲的第五部門,但一直以來從未曾有人正面承認。
「無可奉告……」
聽到老師這麼說,葉清玄一巴掌拍在額頭上,捂臉長嘆,忽然有些想死:真是害怕什麼來什麼!
鬼知道老師究竟和軍部簽過多嚴密的保密協議,亞伯拉罕的手裡甚至連一張自己年輕時候的相片都沒有……
幸好,在亞伯拉罕提交的文件里,有一張來自軍部的履歷證明,勉強能夠交代過去。
在經過委員們的短暫討論之後,謝蓋爾強行壓下怒火,繼續問道:
「亞伯拉罕先生,根據協會的調查,你在就職與皇家音樂學院之前,有三十一年的從軍履歷,但你的履歷上說,從軍部退役時,只有四十二歲……
那麼,你究竟多少歲參軍?」
「抱歉。」
亞伯拉罕木訥回答:「除非獲得第四部門的批准和書面許可,否則無可奉告。」
「……」
謝蓋爾的神情一陣青紫,表情變化之複雜,簡直堪稱精彩。
許久之後,他才咬牙問道:「據我所知,你的出身也並不完整,你自稱是一名花匠的兒子,但根據協會的調查,當地並沒有花匠,也並沒有一家人的姓氏是『威爾遜』,對此,你可否做出解釋?」
「抱歉,除非獲得第四部門的批准和書面許可,否則無可奉告。」
「……」
謝蓋爾露出了牙疼地神情:「這也是保密範圍以內的?」
「抱歉,除非獲得第四部門的批准和書面許可,否則無可奉告。」
「你所服務的軍隊番號是什麼?」
「抱歉,除非獲得第四部門的批准和書面許可,否則無可奉告。」
「那有關你退役之前的那一年呢?!」
謝蓋爾大怒:「你的履歷上寫著你曾經因為重大處分被關入格林塔重型監獄,難道對此你也無可奉告?!」
亞伯拉罕依舊木然,他的回答所有人都能猜得出來:「——抱歉,除非獲得第四部門的批准和書面許可,否則無可奉告。」
「適可而止吧!亞伯拉罕先生!」
謝蓋爾勃然大怒,奮力地敲著手中的木槌:「你的直屬上司是誰!我相信協會會獲得許可……」
「……抱歉。」
亞伯拉罕嘆息,「除非獲得第四部門的批准和書面許可,否則無可奉告。」
「除了無可奉告之外,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抱歉,除非獲,呃……」
亞伯拉罕說了一半才反應過來,滿腔無可奈何地嘆息:其實他能說的挺多的,但你們怎麼老是問不能說的?
他試探性地問:「要不,你們問點別的?我教了三個挺有才華的學生,他們分別是……」
「夠了!」
一直以來,冷眼旁觀的海森堡大師打算了他的話,陰鷙地視線落在亞伯拉罕身上,聲音冷肅。
「亞伯拉罕先生,你以為有第四部門做擋箭牌就可以肆無忌憚了麼?希望你知道,樂師協會是和安格魯的各大部門有聯絡專線的。」
「抱歉……」亞伯拉罕搖頭。
「來人!給我聯繫第四部門!我要調閱亞伯拉罕的詳細檔案!」
謝蓋爾咬著牙擠出聲音:「我倒要看一看,他有什麼不能說的!」
很快,場外的變化樂師通過地下線纜直接連通了上城區的軍部辦事處,通訊接通,是一個輕柔的女聲:
「您好,這裡是第六接待處,請問您有預約麼?」
「你好,女士。」
謝蓋爾冷聲說道:「這裡是樂師協會,我們需要調閱查詢一名王國公民的履歷。」
很快,在簡單證實之後,那個輕柔甜美的女聲問道:「請報上需要查詢的戶籍號碼和姓名。」
謝蓋爾掃了亞伯拉罕一眼,看到他依舊木訥的神情,就一聲冷哼,報上了簡歷上的信息。
可是瞬間,通訊竟然斷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片茫然。
緊接著,在幾聲忙音之後,通訊再次接通,這一次,那個年輕甜美的女聲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一個冷漠乾癟的聲音,毫不客氣。
「誰?」他問。
「這裡是樂師協……」
謝蓋爾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那個像是渾似機械一般毫無平仄的人聲冷漠地說:「抱歉,不管你想要問什麼,除非獲得第四部門的批准和書面許可,否則無可奉告。」
「見鬼!」謝蓋爾一愣,旋即大怒:「這裡是樂師協會!」
「抱歉,除非獲得第四部門的許可……」那個冷漠人聲重複著這句話。
「我們有皇室成員作為見證!我們有教團的認可!」謝蓋爾咆哮:「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
「——否則無可奉告。」
通訊掛斷了,只有一片忙音。
尷尬地忙音。
在尷尬地氣氛中,所有人沉默地互相看著,感覺到了心塞。到最後,看向帷幕之後的皇室所在。
很快,一張紙條從其中送了出來,幾位委員看完之後,神情一陣變化,到最後變作無奈。
「咳咳,這一段就跳過去吧……」
巴特勒密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至少,現在沒人懷疑他是不是第四部門的成員了。」
謝蓋爾的神情陰沉,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滿場寂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