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陝北到東南,一千多公里,有一座城市,迄今,一直矗立在風口浪尖之上。
十里洋場,那是舊名;東方魔都,方是新詞。
滬市,偶爾,會西北望,望向陝西,彷如照鏡子,拿落後、貧窮、封閉的城市來燭照自己的繁榮、發達與開放。
它高高在上,卻從不拒人門外,升官發財請往此門,繞道走的人休怪。若要怨,怨自己沒膽量。
它亦不怒自威,向來不咄咄逼人,悠閒自在但走別處,敗逃走的人莫惱。若要恨,恨自己沒本事。
至於剩下留下住下的,對滬市的觀感,有以為是資本、是權勢、是地位的圍城,有覺得是愛情、是理想、是尊嚴的墳墓,有希望是野心、是成就、是欲望的溝壑。
但不管如何,站在山腳焉能品頭論足高處的風光,首先,你必須居高臨下。
而此時,身居底層的離三,踏在地圖上標屬滬市行政區的地界上,雖然第一次來,雖然第一次見,可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感覺與陝北的秦川縣並無二樣,一樣可見貧窮,一樣可見荒涼,儘管這裡只是郊區,但起碼,離三心裡有了掂量。
原來,所謂遍地黃金的滬市,也有石頭子。
從二樓的賓館,離三透過玻璃窗,縱目觀看了會兒火車站附近的街道兩側,他收回眼神,拉上窗簾,在嘈雜的摩托車鳴笛聲中,躺在旅館統一配置的白色床單,腦袋枕在雙手上,側著臉看向呼呼作響的熱得快。
咔,門鎖打開。
「三兒,吃飯吧。」
沈清曼出去買回快餐,她一雙素手各提著一個塑膠袋。
兩個塑膠袋裡,有三個裝菜裝飯的泡沫盒。她一面取出泡沫盒,一面說:「附近的攤子都不新鮮,矮個裡挑將軍,特意選了一家看上去算最衛生的館子買的。」
啟開泡沫盒,家常菜,糖醋排骨、酸溜土豆絲、干煸豆角,一葷兩素,十多塊便能買到。
離三接過沈清曼遞來的一次性筷子,直接掰開,兩根相互磨了磨尖刺,不像沈清曼一樣再浸泡在熱水裡,逕自夾住一塊油膩膩只有一點肉的排骨,便就著幾口飯下了肚。
沈清曼斯斯文文,慢慢地小口吃著,一邊吃,一邊看向離三。和在李家村一樣,他一直多扒飯、少吃菜。
曾經,剛住下,沈清曼沒少嫌棄這幅餓鬼投胎的吃相,不過見多了,習慣了,同樣看出了點什麼——他一口菜,往往要吃掉半碗的飯——他是在有意多給李嬸跟她留些菜。然而,這樣無聲息的疼人,在她踏入滬市的地界之後,又能有幾回呢?
相顧無言,兩人的情緒格外地低沉,桌上一直靜悄悄的,安靜得壓迫他們的神經,可還是不說話。
不一會兒,一盒酸溜土豆絲,只剩幾粒干辣椒,一盒糖醋排骨,就沾著一些糖汁,所剩最後幾條干煸豆角,離三默默地就著最後一盒飯,風捲殘雲地幹掉。
自始至終,到現在,兩人一句話都沒有交流,彼此對視著,仿佛千言萬語,都已在眉目間細微中傳達。
吃完最後一口飯,離三咀嚼了幾下,沈清曼開始收拾起桌上的狼藉。
「姐,你什麼時候回家?「離三放下筷子,協助著收拾。
沈清曼一怔,手隨之一頓,目光無神地不知看向何處。數秒以後,她微微顫動地張開嘴,艱難地吐出字,「明天。」
啪嗒,離三的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
「是,是嗎。」他嘴角一抽一抽,傾盡全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到頭比哭更難看。
看來,離三還是低估了離別愁緒的威力,儘管他早早在心底做好了準備,以為男子漢大丈夫能頂得住,事實上,他高估了自己的堅強,低估了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值此分別之際爆發出的,再怎麼粗胳膊粗腿,修煉外功,也招架不住內傷。
離三強忍著苦水在心扉里翻江倒海,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死犟死犟地全咽進了肚子裡。表面上,他如湖般平靜,卻有幾分如水般的冰冷刺骨。興許只有這樣,才能降下灼熱衝動的零點零一度吧。
離三苦笑著,去拾起掉落的筷子,恰恰,似心有靈犀,沈清曼同時伸了手去。
望著傷神的他,沈清曼張張嘴,欲言又止,她不清楚能再說什麼,該說的一路上都說幹了嘴,可即便如此把真心掏出來,仍舊換不來挽留。
三兒,到底你為什麼這麼倔,跟頭驢似的。明明你只要說一個「不」,一個簡單不能再簡單的「不」,難道我會狠心對你說「不」嗎?不,如果我答的真是「不」,那也只會是「不離開」!
可是,你說了嗎?你沒有!沈清曼緊咬著嘴唇,連著暗自啜泣了三天的她已經哭不出眼淚。
「姐,明天,明天我送送你吧。」
話,彷如一隻無情的手,輕輕地推了把懸崖上的沈清曼,她感覺自己正在下墜,心撲通一聲,人也撲通一聲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淵海,一點一點,她離那熠熠溫暖的光華越來越遠,視線黯淡,驟然的溫差令她毛骨悚然,冷不防地打了個冷顫。
沈清曼忽地意識到,回沈家,在暗無天日的時光中,是否有機會能再見到眼前的他?
萬一不能呢?沈清曼的信念徹底的動搖,她滿腦子只剩下——留下來,一去可能就不返了!
滴答滴答,牆壁上的鐘表走著時間。
一秒一秒,每一秒對於沈清曼,都是煎熬。
她再也忍不住了,「三兒,姐,姐不想——」
較第一次,離三說的斬釘截鐵。「姐,明天我送你走!」但可想而知,離三的內心要承受多大的酸楚,以至於他不敢再面對沈清曼,立刻提起兩塑膠袋往屋外走,深怕多看一眼就會猶豫。
「三兒!」
沈清曼衝上去,揪住離三的襯衫,把臉貼在他的後背,乾涸通紅的眼睛竟又憋住一陣淚水,抽泣不止。
「三兒,你……你的心真硬,硬得讓姐心疼。」
牙齒一磨,離三皺著眉,強自把憐惜掩在冷酷的外表下。
噝噝,沈清曼慢慢地鬆開被她已經抓得褶皺不堪的襯衫,抽噎著揚起頭,看不見離三此時的神情。
「三兒,姐只能……只能再陪你呆一個晚上了。」
「嗯。」
「你去吧,你先去把垃圾拿出去吧。」
沈清曼輕推了下離三,看他踩著沉重的步伐出去,她心裡已經決定了,一臉果決地從口袋裡取出一個棕色的瓶子,上面的標籤歪歪扭扭地寫著「安眠藥」的字眼——聽說是拐子特意送給他倆洞房的賀禮——今天該是時候了,也正是時候
朝門口觀察,趁著離三沒回來,沈清曼異常冷靜地倒掉杯里的水,將瓶里的一粒白色藥丸掰成兩半,接著手慢慢捏碎,化成粉狀落入空杯里。
「姐,你明天要走了,我送你件東西吧。」
離三回來,立刻放倒自己的箱子,仔細地從書堆縫裡搜找自己特意準備的東西。而同時,沈清曼偷偷地已經給兩個杯子倒滿了水。
「姐,你看。」離三站起來。
沈清曼頓時一驚,慌了神但不忘用身體擋住杯子,心虛地問:「什麼東西?」內心則焦急似火,希望這團火能加快藥粉的融化。
「你看。」
只見拿在離三手裡的,是一串聯著五顆珠子的手鍊,上面的珠子小巧精細,都是鳳眼,各個抹上酥油,紅潤如玉。
「這是?」沈清曼疑惑道。
「這是外公留下來的鳳眼菩提子,說是偶遇白馬寺,從主持那兒討來的。」離三把線頭解開,溫柔地綁在沈清曼的右手腕。
沈清曼握住離三的手,噙淚苦笑,原來,他連連念想都給我準備好了,真是個狠心的人啊!
細看沈清曼的笑弧向下,離三再明白不過,他雙唇張了又合,哽咽著半天說不出話來,但他付諸行動,乾脆利落,出手訊速地一手環住她不堪一握的蠻腰。
「鳳眼菩提修持功德最為神妙,而這五枚,據外公說,是白馬寺三代主持共持的念珠里的五顆,最具佛性,許能逢凶化吉。」
離三說著,見懷裡的麗人掙脫而出,從桌上遞來了一杯水。他接過,迎著沈清曼期許的目光,一飲而盡,接著說:「想著要分別了,也沒有什麼東西能留給姐作念想的,便借花獻佛,把它拿出來。」
「三兒,姐也有東西,也想給你留作念想。」沈清曼拉著離三到床上坐著。
離三好奇道,「姐,什麼東西?」
「三兒,姐現在除了自己,身上又有什麼能給你的。」沈清曼幽幽說道。
「姐,你說什麼……」
離三大吃一驚,霍地起身,忽然精神恍惚,腦袋立刻昏昏沉沉,進而眼前一黑,全身發軟無力,一頭栽倒在床上。
……
5:45,大概是旅館最早的開門時間。一個人影從睡意朦朧的老闆娘面前掠過,消失在門口。
再出現,沈清曼已經在青冥寂靜的街上,一瘸一拐地走著。
前方的路口,有一輛不該出現在這個街邊的純白邁巴赫62s,車的旁邊站著一個人。
「小姐。」
如果離三在場,一定能認出他就是在李家村讓自己趕走的沈叔。此刻,沈叔穿著一身量身定製、做工精細的洋服西裝,恭敬地鞠了一個躬。
「謝謝,沈叔。」沈清曼呢喃道。
「二小姐客氣,都是老爺夫人的吩咐。」沈叔打開後車門,然後伸手去接沈清曼提的行李。
「這個行李我拿著。」沈清曼手一躲,沒讓他接手,兀自鑽進車裡。
砰,車門一關,沈叔匆匆上了車,「二小姐,是回家嗎?」
「去大宅子吧,外公、爸媽、大伯、小姑他們,我好久都沒見了。」
沈清曼靠在鬆軟的椅背上,支肘撐著腦袋,斜視空無一人的街道,低聲自語:「這裡不久會有出大鬧天宮的戲。」
「二小姐,你方才說什麼?」坐在右前排的沈叔扭頭詢問。
「沈叔,你從小就疼我。你跟我講實話,為什麼前幾次沒有人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