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偷梁

  「劉大叔,我回來了。」

  三輪上載著兩大筐的土豆白菜,還有十幾袋五十斤的麵粉,離三從凹凸不平的沙子路,緩緩地騎向工棚旁的小廚房。

  劉大叔,就是一直偏袒離三,給他碗裡多打飯菜的勤雜師傅。他是豫南人,五十出頭,身體利索,獨獨陰風冷天那老寒腿頻頻發作,關節疼得有時候挪不開步,索性有離三他外公留下的狗皮膏藥,下了四五帖便立杆見效,緩了病症。

  「回來哩!」劉大叔長著一張方方正正的臉,面相憨厚老實。他聞聲迎了出去,一邊上去搭把手,一邊關切道:「又是起了大早出去吧。快,卸下東西以後,趕緊回去補一覺。」

  離三婉拒道:「沒事,劉大叔,不急,現在人都起來了,我給你打下手吧。」

  「打甚麼下手!不就多了五六十張嘴嘛,再不濟不有你老嬸,用不著,用不著。」劉大叔扛著一袋白面往屋裡搬,同時往小廚里喊,「哎,俺說婆娘,你等哈出來啊!」

  「劉大叔,不用嬸子,我搭把手。」離三輕抓住劉大叔的手,笑說道,「不耽誤這會兒工夫,年輕人,一天兩天晚睡早起根本沒事,精神著呢!」

  「不中。你從昨個夜裡就出去了,現在才回來,肯定累壞了,趕緊去歇著吧!」劉大叔,和其他的豫南人一樣,倔驢脾氣,認了理就難回頭。

  「是啊,三兒,你大叔說得中,你還是趕緊歇著。」劉嬸提著一籠熱騰騰的大蒸籠往外走,「俺們這腿,自打貼了你那膏藥,不酸不痛麻利多了,肯定忙騰地過來。」

  「嬸子,我來吧。」離三趕忙上前,伸手幫劉嬸拿蒸籠。

  劉嬸身子側到一邊,不讓他搭手,接著搖頭說:「沒事,沒事,嬸子提得動。」

  「三兒,你還跟俺倆客套啥!回去歇著吧,有事需要幫忙,俺肯定叫你。」劉大叔一把抓住離三強壯的胳膊,將他往宿舍方向攆。

  離三見狀,勉勉強強收了手:「行,大叔,嬸子,那我先回去了。你們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屋外喊我就成。」

  「去吧,去吧。」劉大叔吹鬍子瞪眼的,像是離三不聽他的話立馬要發火。

  望著離三的背影,劉嬸提了一句嘴:「哎,三兒,醒了記得過來,嬸子給你還溫著稀飯呢!」

  「哎!」

  離三沖他們揮揮手之後,便走進了自己的宿舍。踏門而入,滿屋子的體臭味酸溜溜的,撲面而來。

  此時,睡在床鋪上的其他人剛剛轉醒,一個個伸著懶腰,睡眼惺忪,磨磨蹭蹭地拾起自己放在地上的鍋碗瓢盆,有的只帶了一條烏七八黑的毛巾和一個盆,看樣子只想漱個口、擦把臉糊弄完事,再拿洗臉的盆去吃飯,而更有邋遢埋汰的,乾脆端個盤直接去吃飯,絲毫不在意眼裡有屎,身上有垢。

  工地的一般生活,便是如此。

  或許有人不刷牙不洗臉,或許有人不洗澡不洗腳,倒頭就睡,翻身就起,說話喜歡粗聲粗氣,吃飯總是有聲有響,但凡有人裝點乾淨,裝點斯文,人群對他就會有膈應,有疏遠。

  可偏偏離三,便輕易地融入到這種氛圍里,因為他的骨子裡,心底里,依然種著農民的根,儘管讀了這麼多書,有了一肚子油墨水,但他沒有文化人矯情嫌棄的通病,沒有自視高人一等的清高,言行舉止表現的依然是一個地地道道土裡土氣的農民工,謙遜,憨厚,樂群,踏實,因此,雖說工地上有人嫉妒他的好運,但或多或少跟他保持著或遠或近的關係,起碼錶面上和他是點頭之交。

  「呦,離三回來啦!」宿舍里頂先前趙文斌鋪子的年青人和他擦肩而過。

  「嗯,回來了。」離三客客氣氣,點頭示意。

  「額先走了。」李土根說完,緊隨其後的馬開合也不客套,打完招呼出去了。

  不到一會兒,剛剛滿八人的屋子空落落的。床鋪上還躺著的是李家村的兩人,昨晚他們通宵澆築混凝土剛回來歇下,此刻翻來覆去,不牢靠的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離三躺在鋪著被褥的硬木板,兩眼一閉,儘管日頭越高,窗前越來越亮,屋子越來越熱,工地越來越吵,可他竟然奇蹟般地一著枕頭,一動不動地殭屍躺著睡了下去。

  而其他兩人,就沒有離三一般的定力。耳邊,轟轟隆隆,震耳欲聾的機器聲從他們躺下的一刻起,一直響徹個不停,耳根子沒法清淨。

  輾轉反側,折騰了好幾遍,縱然死閉著眼強迫自己,仍然睡意全無。

  終於,一人實在睡不著,乾脆一骨碌起身。伴隨不牢靠的床擺動的嘎吱聲,他重重地拍了拍木板,惱火道:「額滴個神,背成馬咧(方言:倒霉極了),這麼吵,還咋地睡!」

  抖動打攪到被子蒙頭的李超,登時不耐煩地一蹬腿直往上一踹,砰的一聲踹在上鋪的木板上,叫罵道:「牛剩子,你吵啥嘞,額好不容易眯著,讓你給弄醒哩,賊你娘!」

  牛剩子很是苦惱,他頭伸出木板向下看,抱怨說:「唉,額也沒轍,外頭那麼吵,叫額怎麼睡嘛!」辛苦了一晚上,兩三點才收了工,誰不想倒頭就睡,可外面嚯嚓轟隆的聲音沒完沒了,就像在他耳邊系了一串炮仗,噼里啪啦。

  李超大喝道:「那你想咋地啊,上天啊!別忘了工地就准額們歇半天,下午還得繼續幹活。所以甭屁話,趕緊巴拉地睡覺。」

  「球,要睡的著還叨嘮啥呀!」牛剩子罵咧了一句,討好似的和李超說:「哎,李超,要不陪額嘮一會兒唄,沒準嘮著嘮著額就睡了。」

  「要嘮你自己嘮,額累著,沒空搭理你。」

  「哎,李超,你說陳叔為啥去隔壁了呢?」

  李超皺了皺眉,緊閉著眼喃喃道:「你問額,額問誰。」

  「要緊的是陳叔去隔壁也算了,為啥換回來個『黃世仁』,他忒不是玩意兒了,還有他手下人,也不地道,都是散片兒!」

  牛剩子一想到頂替陳國立的新頭,氣得牙直痒痒。

  「以前陳叔那會兒,照規矩不都六七點下班嘛,呵,擱他,好傢夥,憑啥兩天的活兒擠一天讓額們干!憑啥夜深了還得給他加班加點!娘的,他壓根沒把額們當人,就是當牲口使喚,可李超,你他、娘地見過驢拉磨,不給驢吃豆的嗎?」

  「跟老子講屁用,你有能耐就尥蹶子踢他!」李超被子蒙住臉,擋住直射來的光。

  牛剩子被說得一時無語,哽咽了片刻,眨眼間又想起另一件事,自言自語道:「誒,李超,你覺不覺著工地的水泥有毛病?昨個我倒水泥的時候,瞧那色澤不對勁,抓在手裡粗細也不對,這裡面一定有人做鬼,沒準就是剛來的老皮乾的,你說呢?」

  「額說這房子又不給你牛剩子整滴,你瞎操這閒蛋子心幹啥!」李超一個翻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側躺著,聲音越說越小。「額們就掙個血汗錢,他們不缺額,不短額,就成嘞,還管嘛水泥不水泥的。」

  牛剩子經他一說,越想越來氣:「他還沒短額們吶!打他來工地,每月給額們發的生活費少了足足三成,呸,這他娘合著不是欺負額們嘛!」

  呼嚕,呼嚕,李超打起了呼嚕,睡的正香,已經聽不著牛剩子狂風驟雨似的怨言。

  「唉,他們就仗著我們老實,就欺負老實人。呵呵,成,睡吧,老實人都睡吧,活該被人欺負!」

  牛剩子傷心地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努力將他的失落壓在心頭,腦海里不斷做著各種各樣虛幻的白日夢,有教訓打罵「黃世仁」的、有一夜暴富美女成群的、有山珍海味湖吃海喝的——

  懦弱者只有在自己的夢裡,化身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