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黑,離三踩著飯點回到工地。
前腳剛著工棚前的空地,耳邊便傳來叮鈴咣當的嘈雜聲。
「呦,李三才回來啦,大晚上,是不是又去巷口剪頭髮!」
相向而過的一人,面熟人不熟,但從臉上口氣,看得出聽得出帶著刀尖的諷刺。
同他一道的,像相聲里的捧哏,瞅了眼離三的短寸,齜牙道:「吱吱,他頭上短著呢,估計是理下邊啦,哈哈!」
離三一言不發,望著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他們,話里話外無不不加掩飾地冷嘲熱諷,從嬉笑中,能明顯地感覺到不再像以前那般親近和善,倒更多的是疏遠。
「看看,看看,說著了,人都低頭不說話咧!」有人指指點點,起鬨道。
離三低眉思索哪裡曾得罪他們,琢磨來琢磨去,琢磨不透便索性從心頭放下。他這人,就有這種優點,從來不指著別人的笑而活,更確切地講,他是深刻貫徹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不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受制於人。
於是走過一步步,遇到一個個,他坦然地面對各種像刀尖一般尖銳的目光。
「哎,李三,哈哈!」
正面忽然碰見往網吧去的秦明,他勾搭著離三的肩膀,戲謔道:「你不講究啊,人居然悄悄地躲了起來,害得梁二柱子那次賭輸了,白白請了李土根他們一席,幾百塊呢!」
話一落,離三瞬間明白,看來自己已經給梁二柱子他們一夥指認出來。但也不奇怪,之前之所以沒人認出他,是因為自己籍籍無名,一朝不為天下聞,人人普通,誰也不重視誰,尚能在一個大灶里吃飯。
然而,五一鬧出這麼大的風波,而自己還是出了風頭的主角,當著一干人的面,尤其在大老闆和工頭面前露了臉,立了彩頭,又是拿獎金又是拿雙倍工資,不遭人眼熱嫉妒是不可能。
只是礙於老闆跟工頭,嘴上不說可心裡也許不服,這回趕上樑二柱子這檔子事,正好能碎碎念發泄一通。
離三苦笑著搖頭,看來有得必有失,工錢是漲了,可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人際關係差了,今後或許會稍稍不安寧。
想著,就在這時,李仲牛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一把抓住離三的胳膊,邊把他拉到角落,邊說:「三兒,你上哪去哩?工地上,剛剛出事了,知道嗎!」
看他神情焦慮,語速飛快,想來事情不小,居然使自己一個認識多年憨厚的漢子都急成這樣。但離三鎮定自若,冷靜道:「我剛才不在工地,二牛,發生了什麼事,別著急,慢慢說。」
李仲牛呼哧呼哧像牛喘氣,擦了擦嘴:「哈,哈,剛剛,剛剛圖昆領著額們李家村的漢子,跟他娘狗日贛西的幹了一仗!」
一提及此,離三方才留意到李仲牛的衣服、褲子上沾泥帶土,白背心前面有兩個大腳印,不禁揚眉問:「幹仗?怎麼幹仗了?」
「嗨呀,你咋能不知呢!還能為啥,當然為你出頭啊!」李仲牛急地跳腳道。
離三立刻曉會意思,皺著眉頭:「是誰先的手?」
「額,額們。」
李仲牛語氣弱了幾分,又轉而恨恨道:「不過三兒,你是不曉得,這幫撒萬貨麼嘴到底有多欠抽,這些天咧喔咧滴胡扯(方言意思:人象狗似的嚼舌頭)。圖昆他聽不下去了,這不,沒等你回來,就動了手。」
「他們胡扯啥?」
李仲牛把梁二柱子說的大概用陝西的方言一翻譯:「他們嘴不地道,講你就是上回那逛窯子偏去理髮的瓜皮,說你牛牛是啥玩意,萎了休了先兒咧(愧對祖宗)。」
「就為這?這算個嘛,圖昆就這麼沉不住氣!」
「哪!那幫球勢子,嘴欠著,本來頭幾天,圖昆按你說的,忍幾天估摸消停。可幾天了,賊他、娘,這幫二錘子滿嘴編瞎話,說了你不少沒有的事,連帶禍害村子,說村裡的漢子們都他、娘咧牛被卸咯噹太監,沒卵子,沒完沒了地羞辱,整的整個工地的人都在看額們的笑話,背地裡指不定咋笑呢!」
李仲牛氣得咬牙切齒,怒氣衝天道:「這不,圖昆這才忍不下去了,昨個跟額們商量一塊上陣,給他們贛西的打個伏擊,干他娘一仗滅滅狗日的威風。就剛剛,兩邊才給工頭、工長拉開架,帶頭的扣光這個月的工錢,幫架的也得扣了半個月滴。」
「甭心疼,你們這架是為我出的氣,不能虧了你們,錢就拿我的獎金來補。」離三拍了拍李仲牛的肩膀。
李仲牛搖著頭,擺擺手:「啥話呀,三兒,你這話可見外哩!額們是一個村一個土地長的,打斷了筋兒也連著根,扣點工錢算啥,額氣的是他娘贛西佬,連工頭都偏心,不但拉偏架,還不管他麼的造謠,不扣工錢就算了,一句教訓也沒提。這會兒,又開始胡咧咧造額們陝北的謠呢!」
「三兒,這事你可得出頭,替額們,為陝北人掙回臉!」他一臉期冀,強調道。
離三望了望四周不見李土根的影子,問道:「土子他人呢?」
「圖昆人還在會議室挨訓,走前托額們一定找著你,讓你想想接下來咋辦。「李仲牛一臉火氣,拳頭攥得緊緊的。
離三不答反問:「二牛,你覺得呢?」
「還用說!」
李仲牛一掄拳頭,斬釘截鐵道:「干,干他、娘!那幫狗、日的已經聯繫了不少贛西的孤立額們,剛剛就有倆牛牛娃挑事想再打,這額可忍不了,忍了不得把仙人虧滴在墳頭(丟人丟到祖宗家了)。」
「仲牛,你吃了嗎?」離三話鋒一轉,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李仲牛為之一愣,想不通為什麼問這個,但面對著離三,他身上那股與生俱來沉穩大氣的風度,一下子緩和了李仲牛的暴戾衝動。
他老老實實回答:「麼吃,這麼大滴火咋地咽下!」
離三的長臂攬住他的肩,一邊走一邊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怎麼行,去吃,不管咋整飯也得吃。」
「離三,這事不能算了。」李仲牛順嘴說了一句。「他們,他們可連李嬸也不放過,還罵李嬸了!」
「他們怎麼罵的?」離三一立足,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他們罵李嬸……」
說了一會兒,李仲牛忽地停住了嘴,因為他猛然感覺到離三身上似乎有一種難以壓抑的殺氣,那股令人可怖的寒意正從他那抹燦爛的笑容里隱隱散出。
剎那間,他想起了當年李家村那個口無遮攔的二流子,按輩分應該算自己的遠房老叔,卻因為不積口德,欺負李嬸他們孤兒寡母,結果罵咧完的某天以後,便失了蹤,是死是活至今不知道。
雖然那會兒,沒人會懷疑當時年僅十六歲的離三干出什麼殺人的事,可一想起他有擒狼斗虎的本領,村里人難免會嘀咕幾句,在他們年青村人里,一直流傳著「寧惹豺狼,莫惹離三」的話。
這時,又回想起來,李仲牛忽而雙腿開始打顫,悄悄地抬眼望向離三的臉。
只是,離三面無表情,喜怒不形於色,他一邊走一邊說:「吃飯要緊,我們還是邊吃邊聊。」
剛走一步,他問道:「開合在嗎?」
「在,在。」李仲牛小雞啄米般點頭道。
馬開合打剛才便注意到李仲牛去找離三,他懶地再湊上去多嘴多舌,多此一舉,乾脆順手幫他們倆人把飯菜都準備好,此刻就蹲在一處四下無人的邊角。
「開合,你覺得這事怎麼辦?」
自從上回酒局兩人掏心挖肺說了一通,離三倒越來越跟馬開合親近。這個時候,他希望聽聽這個走過南、闖過北的意見。
馬開合張口說出自己的觀點:「已經打了一架,再打一場大的,不管輸了贏了,除了鬧大惹惱工頭,沒別的好處。我想,能不打就不打,畢竟將來還在一個工地,鬧僵了對誰都沒好處,還是以和為貴。」
「不打?那不是等著人騎額們脖子上拉屎!」李仲牛登時起身,兩眼瞪得溜圓。
「二牛,別急,先坐下。」
離三按下李仲牛,嘆了口氣:「其實這事,也怨我,之前處理這事,是像土子說的,軟了點。但當時我想的,就跟開合剛才說的一樣,那會兒是為了和氣,總不能初來乍到就跟工地的老人鬧了彆扭,能忍則忍,反正針對的只是我一個人,由著他們說,我不去搭理他們,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只是現在——」
「不一樣了。」離三寒著臉,「已經撕破了臉,這等於是激化了矛盾,那就得分清楚到底是內部矛盾,還是敵我矛盾。如果是內部矛盾,就想辦法調和,如果是敵我矛盾……」
「你的意識是?」馬開合認同離三的分析。
離三沒有直接回答,轉頭看向李仲牛:「二牛,讓土子你們跟他們和好,願意嗎?」
「球!他狗、日的都罵上額大了,讓額跟狗、雜種和好,那額臉還要不要!」李仲牛把插著饅頭的筷子置入碗裡,濺起一點兒菜湯,看得出來他是沒有半分議和的打算。
「明白了。」馬開合心領神會,既然是不死不休冤家的局,已經不是調和的事,而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他點點頭:「那就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只是,怎麼個斬法?他們可不會把脖子伸過來由咱們砍。」
「屈人之兵。」離三斬釘截鐵道。
馬開合疑惑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何不戰?」
「錯了,沒有『不戰』,而是戰,屈人之兵,而且這『屈』也不對。」
「『屈』不對?」
「沒錯,是驅逐的『驅』。」離三說著,眼裡閃爍著精光。
馬開合一瞧,便清楚他腦袋裡有主意,胸口有把握了,主動說:「咱們配合著你干,你說吧,怎麼幹!」
「人言可畏,往往造謠的沒事,中傷的有事,你覺得為什麼?」離三不直說,拐彎抹角。
「造謠的嘴多人雜,又不責眾,中傷的人比較集中,一張嘴幾張嘴哪裡說得清。」
「這說第一。我認為第二,造謠的往往在暗處,中傷的往往在明處,但現在他跟我一樣,都在明面上。」
忽地,森然的眼眸里,像圖窮匕見般划過一道尖銳的光,離三意味深長道:「顯,則險。」
「你是想挖出幾條水渠,禍水東引?」馬開合登時明白了他的主意。
「人家往我們身上潑髒水,我們不能老實地只讓自己的衣服濕了,那些濺起來的髒水,也該淋一淋那些湊熱鬧。」
「三兒,開合,你們嘰里呱啦說啥呢,額咋一句都聽不明白?」李仲牛撓撓頭,一臉迷糊。
離三不多解釋,拍了拍馬開合的肩膀,示意交代給他,接著拿起空碗逕自往洗漱台而去,徒留給李仲牛一個高深的背影。
「開合,他到底讓咱們咋辦?」李仲牛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狼來了》知道嗎?」馬開合狡黠地瞥了眼。
狼來了的故事,算是初中輟學的李仲牛,唯獨幾個記憶猶新的故事,他點點頭,「知道啊,一年級的時候先生教過,可這跟這有啥關係?」
馬開合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梁二柱子他們就是那群喊狼的小屁孩,咱們呢,要做的就是跟在他們屁股後頭,借著他們名頭一起起鬨『狼來了』,當然,咱們還可以喊過『狗來了』、『虎來了』,反正說要說都是他們喊的,嘿嘿,誰叫他們喜歡嚼舌頭呢!」
第二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工地里突然不流行離三的事,倒流傳起兩個安皖的小伙子,竟然趁夜裡偷偷摸摸到樓房裡掏褲襠那玩意,繪聲繪色,還指名道姓。
「嗎的,誰傳的,哪個王八蛋瞎編的,給老子出來!」
那兩個小伙子當場惱羞成怒,質問那些傳話的。
「喂,這話你是從哪聽來的?」
「梁二柱子唄,還有誰比他消息靈啊!」
一名面相憨實、長著丹鳳眼的小伙,他操著同樣安皖的口音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