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孤山不孤寡人孤(下)

  高嘆低吟,如泣如訴,把白蛇對許仙小郎君的深情眷戀,和對法海賊禿驢的是非怨恨,如感同身受一般,把滿腔的苦楚酸水倒在眼前平靜無波的西湖上。

  離三停下了啃羊排,並非強裝什麼文雅風流的儒商文化人,他只是吃飽,也是節約,三四百一餐對於一位董事長秘書而言,一點兒也不奢侈,但才從月入一千的跨度跳躍而上,他骨子裡還是那個陝北李家村以溫飽為生的冷娃,吃一頓羊排夠他三餐,還做不到上流人對一餐幾千上萬習以為常。

  「見此情頓覺得天顫地搖,你眼兒閉,牙關咬,怎不叫妻淚滔滔?山海誓相思願俱成泡影,我……哭一聲官人,叫,叫一聲許郎啊!」

  虞柔若素手一掐,化作浮番手勢,在演唱會快歌慢歌各類風格交替切換的嗓音,唱起戲詞別有一番另類的風韻。

  離三輕輕地在腿上打著節拍,雖然他只是小時候跟隨外公李嬸到隔壁村,路過臨時搭建草台班子,聽過一兩回秦腔版本的《白蛇傳》。

  八九十年代,那個年歲,農村改革,家庭承包,經濟上活躍開來,但精神文化上一樣貧瘠得像黃土高坡上的土。

  但凡十里八鄉哪個地方哪個村,搞社戲,搞祭拜,附近幾個村呼啦啦就全湧進開戲的那個村。

  不過隔的時間太久,也可能當時的戲團演得不好,記憶模糊到只記得,雷峰塔里住著個白素貞,有個丈夫叫許仙,幫打鴛鴦的和尚叫法海。

  那會兒自己才八九歲,別說縣城以外,就是李家村,也得在外公、李嬸的帶領下才能出村。他圓滾滾的小腦袋裡,只裝進了聽過沒見過的大雁塔,便奶聲奶氣地問李嬸:「雷峰塔是什麼塔,不該是大雁塔嗎?」

  頓時,無忌天真的童言,惹得看戲的哄堂大笑。

  現在想起,離三的心頭一股溫熱。

  「嗝。」

  忽然間,虞柔若感覺到肚腹有一股氣往上翻湧,一不留神隨唱詞一併哼出。

  自己還是出道以後第一次吃的十分飽,原來控制飲食每天基本五六分飽,想不到在車上面對一碗香噴噴的羊肉麵,滋味難得自己滿意,分量難得肚子亦滿意。

  她緩緩收音,抿著嘴,難為情道:「李先生,讓你見笑了。」

  離三搖了搖頭,佯裝什麼也沒聽見。其實,虞柔若的這一聲輕嗝並不唐突,反而多虧了這一聲,他的心境稍稍鎮定。

  果然十全十美的女神,都是刻意地展現在人的面前,而人光顧的欣賞她的美感,卻當即不會想到隱藏在美下的平凡,就像狗尾巴草跟櫻花一樣吸食土壤養料,一樣沐浴陽光,光環閃耀的女明星,不在鎂光燈的照射下,同樣就餐吃飯,同樣生理反應。

  如同在車裡,卸下包袱偽裝的虞柔若,耐不住飢餓照樣會狼吞虎咽,之前說的塑身形體,在一塊滿漢羊腿的香氣誘惑下,也會咽了咽口水。

  看向洗去精緻淡妝素麵朝天的虞柔若,離三再看她,雖然做不到高僧視紅顏為骷髏,卻也緩和了不少,尤其在微風與晚景的映襯下,警惕隨之淡去。

  「虞小姐,是繼續往前到斷橋,還是返回上車?」

  既然答應做他一晚的車夫,又怎麼能不盡責,離三如是想。

  「我想往前再看看,想踩在『橋斷人不斷』的斷橋上,感受一下。」

  虞柔若起身,她這一身運動便服顯然是有所準備,沒有高跟鞋束縛的腳靈動,走的速度一點兒不弱於離三,到底每天她都要有1個小時到1個半小時的身體鍛鍊,體力,是作為歌手演員明星偶像配備的基礎,否則,連天的通告拍攝錄音,纖弱的身體如何支撐得住。

  孤月當空,浮雲幾朵。

  寂靜的黑夜,給了離三、虞柔若這對行人,在視覺上的黑,在聽覺上的靜。

  「李先生,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虞柔若終於開門見山,在靜謐幽暗的二人天地里,扮演著某種適合她的角色,道:「我的意思是,你什麼時候離開楊小姐他父親的公司?」

  「虞小姐,好像知道我會離開公司?」離三反問道。

  「雖然我不會做生意,但也見過不少企業的老總,也見過他身邊可能沒有比李先生年輕,卻一樣身處壯年的秘書。不過,轉眼一兩年的時間,再拜見企業的時候,秘書已經換人了。」

  虞柔若意有所指,道:「而李先生,我覺得你也像他們,有自己的想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虞小姐,不見得我就會離開。」

  「可如果想法只是在一個人的意志框架里活動,那絕對不會是李先生想要的吧。」虞柔若斬釘截鐵,才粗粗見過幾面的她,仿佛認識了很久,看透得很深。

  離三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故作玄虛道:「意志?」

  「秘書是服侍和參謀,要順著上司的意志執行。」

  虞柔若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輕拍了拍,「或者,就像我一樣,在演唱會上我感謝歌迷粉絲們的支持,可每次面對他們,我都在想,到底這真的是我,還是粉絲公司的意志塑造的我。也許,我並沒有按照自己的意志而活,所以,我能稍微敏感地感覺和我一樣的同類人。」

  「可是李先生,我沒覺得你是這樣的人。」

  離三意味深長地看著虞柔若,難以想像她居然當著自己,說出一番可能令人琢磨不透的話,但他聽得清清楚楚,資本的意志,就像一根根密不可見的絲線,悄無聲息地就滲透進你和你的生活,纏繞著你的四肢大腦,情感意志,慢慢地將你變成操控的提線傀儡。

  「我還不夠資格,沒有虞小姐這樣的價值。」

  他頭腦清醒地回答:「而且虞小姐也不是秘書,是一場幾萬人演唱會的中心。」

  「明星,再明亮也只是一顆孤星。」

  虞柔若苦笑道:「太陽升起,就找不到它。月亮在天,也不能爭輝。最怕的就是群星璀璨,沒有人只在意一顆星星,明星多的是,看都看不過來,眨眼間就能遺忘。」

  「只有太陽月亮,就算只有一個,就算陰天下雨,看不見也記在心裡。」

  離三沉默了一下,勸慰道:「那就祝虞小姐能夠成為自己的太陽月亮。」

  「不,我只是一顆星星,圍繞別人轉的星星,以前是,將來也,也是。」

  虞柔若無比消極,她一想到北洋集團,就會想到細娛公司,一想到細娛公司,就會想到班主。那年,她還只是一個16歲在酒吧打工的服務生,只因為一次機緣,趕上一次難得的駐唱機會,被親自到迪廳消費的班主看重,特意賞了一次「選秀」的機會。

  也不知為什麼,骨瘦如柴的自己,唱的是粵東香江的老歌,只會一兩首耳熟能詳的鄧麗君情歌,而舞,根本是零基礎,只是一味在模仿迪廳里一些艷俗時髦的動作,結果鬼使神差被班主點了,做成了細娛的頭牌加以培養。

  她簽的是十五年幾乎相當於是終身的契約,高昂的違約金,低廉的收入抽成,在報紙上媒體上,宣傳的自己已經是千萬億萬的小富婆當紅天后,其實她自己內心最清楚,幾張銀行卡里湊在一塊,都不知道有沒有七位數。

  別墅,是金主送的,車,也是贊助商給的,她的一切,並不是由她掌握。

  「可是,我想找一顆太陽,那樣我就不是流星,可以做一顆行星,在海王天王的位置,邊緣也無所謂,可能本來就不該多奢望太陽的溫暖。」

  離三不至於一頭霧水,同樣無法徹底理解虞柔若的話裡有話,他只是知道,她希望有一個強大的依靠,而她投來的目光,正直直地看向自己。

  他不由一怔,並不懷疑自己何德何能得明星青睞,因為要抬花轎到沈清曼的宰相府,他就得有扶搖青雲的能力,那時肩膀上多扛著一個「虞柔若」,或許非難事。

  但為什麼?

  離三不禁自問,現在嶄露頭角的青年企業家並非少數,虞柔若不去挑他們,怎麼會看上自己,她是瘋了,還是她背後的某人讓她「瘋」了。

  疑慮之下,離三站在斷橋,遙指遠處,連綿起伏有著山一樣模糊輪廓的孤山,「虞小姐,時間不早啦,看完這孤山,我送你回去。」

  「我們站在橋上看它,孤山怎麼會孤獨。但它看我們,李先生,你覺得我可不可以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