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虎氣與猴氣

  「嘶!」

  楊永寧捂住痛處,呻吟著挪動上身,為自己作疼的腦袋找個依託枕著。

  「咦!」

  當頭壓在靠枕的一剎那,一陣久違的舒適感自頭皮襲上緊繃的神經,一下子便讓楊永寧為之一振。他緩緩地睜開眼,一雙鋥亮有神的眼睛在漆黑中環顧四周,喃喃自語:「這是哪兒?」

  「李三!」

  猛然回想起包廂里的一幕幕,楊永寧前傾著身體,四處張望卻四下無人。登時,疑雲暗生,心頭懸起一塊石頭。

  「在車裡。」

  楊永寧的手如蛇般蜿蜒爬行,沿真皮座套向兩邊摸索。當右手伸向儲物格,當指尖碰到煙盒,他抓起這條未開封的煙,左手向前打開地圖燈。

  「黃鶴樓1916。」

  在燈光的照射下,包裝盒上那熟悉的字體、圖案、煙廠,一次又一次令楊永寧繃直的後背漸漸彎如弓,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靠在真皮座椅,臉上隨之露出一副發自內心的笑,化眉間的緊張於眼角的輕鬆。

  「看來是我賭贏了。」

  輕吁了一口氣,楊永寧又看了一眼前面駕駛座,看座位空無一人,他不禁詫異道:「可他人去哪了?」

  楊永寧打開車門邁出腳,往前一望,沒入視線中的一排路燈下,第三盞下有一個人影,他似乎與過往的行人有些格格不入。

  「他居然還有心思看書?」

  楊永寧微眯著眼,上前進了幾步,只見背影如雲松般挺拔不折的他半蹲在燈下,雙指夾著掛有長長菸灰的天子煙,兩眼目不斜視,凝視著捧在手裡的書。

  於離三而言,三百四十一頁的《房地產金融與投資概論》不算厚,它已經被津津有味地快看到末尾了。

  「呼!」

  抽著掉落下灰的煙,腦海里不斷湧現與其相關的房地產融資與投資、房地產融資模式、金融信託與資產管理等一系列概念理論、實務案例,隨著書本的翻動,慢慢地又形成新的認識。

  隨手把煙丟進一瓶裝有七八個菸頭的礦泉水瓶,離三雙指按在自己的晴明穴揉搓了幾下,又伸向褲兜里摸出褶皺的煙盒,打算再借一根煙的工夫將書看完。

  「在看什麼書啊?」

  離三聞聲揚起頭,見楊永寧站在自己的面前,他把書夾在咯吱窩間,一面直起腿站起,一面說:「董事長,您醒了。」

  「嗯,醒啦。」

  離三將另一瓶未開封的遞給楊永寧,說:「董事長,您喝水。」

  「好。」

  楊永寧接過水,沒著急擰開,而是問他:「李三,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們應該是在西湖附近吧?」

  「是,董事長,我們人現在已經在西湖風景區了。」

  「真在西湖風景區?」

  「是的,董事長。您不是在路上囑咐我在飯局結束以後,載您到西湖游賞一回嗎?」

  「對,我的確說過。」

  楊永寧點點頭,擰開瓶蓋說:「那這麼看,我們算是虎口脫險,安全了?」

  「算是吧。」離三回答道。「董事長,那您還要游西湖嗎?」

  「游西湖?算了,我可沒有什麼閒心。」

  楊永寧擰開瓶蓋又擰上,搖頭失笑說:「從現在,恐怕我得多上點心。畢竟與這麼一群錙銖必較、睚眥必報的豺狼虎豹撕破臉皮,該防備的、沒防備的,我得操心著全防備了。要不然,被逮住機會,怕就不是撕下一塊肉這麼簡單了。」

  「董事長,今晚的事,還請您原諒。要不是我魯莽的話,或許也不會是這結果。」

  「誒,跟毒蛇猛獸講道理,本身就沒道理。」

  楊永寧拍了拍離三的胸膛,語氣平和說:「你呀,也不用太自責了,想想當時,如果一味妥協讓步,一直忍氣吞聲,怕只會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使他們變本加厲,肆無忌憚,到那時,說不準我們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平安脫險還另說呢!」

  「但所幸你態度強硬,手段強橫,連蕭獨夫也沒能在你面前討上好處!否則今晚,我估計我的來去、生死,怕得由蕭獨夫說了算。」

  楊永寧話鋒一轉,唉聲嘆氣道:「唉!怪我自己自作聰明、自作多情,以為輕描淡寫翻過他手下這筆帳賣他個好,就能讓他容我在這杭城。哪想到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貪婪殘暴,明明碗裡有飯,卻總惦記鍋里的,還霸道地不許別人添飯。」

  離三俯首而思,僅與蕭獨夫有幾面之緣的他,倒覺得這人極像《聊齋志異》里的餓狼,貪婪成性、狡詐殘暴,跟在屠夫的屁股後頭緊追不捨,不單恫嚇得直讓怯弱的屠夫吃光他肩挑的豬肉,還抹乾淨嘴妄圖想連屠夫一塊吞了。

  「暴虎入門,懦夫奮臂。」離三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

  「李三,你剛才說什麼?」

  「董事長,沒什麼。」

  「這樣,李三,有一點,我很好奇。」

  楊永寧用狐疑的目光看了離三一眼,問他:「就是據我對蕭獨夫的了解,他這人可向來是欺軟吃硬的主,從來是只許他能得寸,卻不容別人進尺。但這次,儘管報警的確是他的軟肋,可他不至於會怕成這樣。」

  「董事長,亡命徒所得來的一切,可要比白手起家做正經生意難得多。東山再起,向來和這些一著不慎墜崖的不搭邊,哪怕是死灰復燃,他們卻又有多少是灰飛煙滅的,遠得不說,就說他老鄉喬四吧!」

  離三胸有成竹說:「所以他們站得越高,就越惜命,也越惜福,否則真報了警,他能怎樣?」

  「人命一條,人贓並獲,而且被害人還不是一般的被害人,是一個在胡潤富豪榜榜上有名的富商。」

  站在一棟樓的十九層的一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摘下他的金絲眼鏡,他一面輕揉自己的眼睛,一面悠悠說:「到時候,就算頭撐著再多遮陽傘、背靠再多乘涼樹,恐怕想找人頂罪、尋人開罪是行不通的。到最後,總裁終究難逃牢獄之災,但這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擒賊擒王,總裁這面旗幟被人動了,這會引起上下多少人以為上邊要制裁總裁。」

  「那時,不說白道上的,就說這些年跟總裁和我們一直明爭暗鬥的那一個個,恐怕就跟跳蚤似的蹦躂出來落井下石。屆時,不單是總裁他自己成了眾矢之的,怕是要連累我們在內的整個集團都得跟著陪葬。」

  地主翹著兩郎腿,軟在松發上,慵懶地說:「所以退一步海闊天空,總裁這一筆買賣其實蠻划算的嘛。」

  買辦輕輕搖晃著波爾多酒杯里的葡萄酒,他微微嗅了一口瀰漫著的酒香,向地主敬酒說:「不錯,就楊永寧這一條隨時能取的命,何必搭上總裁和整個集團呢。更何況,即便是同歸於盡、玉石俱焚,可這把火卻燒不到始作俑者的身上,那豈不是虧大發了!」

  地主摸了摸自己不修邊際的下巴,直說:「這個李三不簡單啊,他不但拳腳勝過軍閥,而且冷靜得可怕,竟能在短短時間裡就把事看透、把根摸清,一出手便恰到好處地就拿捏住了總裁的七寸。」

  「豈止是拿捏住總裁的七寸,他還是用捕蛇器逮的,叫總裁想來個兩敗俱傷也找不到張口的機會。」

  買辦不無感慨說:「但說到底,是總裁,不,是我們老了,都不復當年了,心氣膽氣都不如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一旁的班主插話說:「不單如此,人越老,有的就對自己的面子越看重。不巧,總裁就是這樣的人。這回被一個娃娃硬懟,他能咽得下這口氣?」

  地主聳聳肩,攤攤手說:「那又怎樣,不還是咽下去了。」

  「怎麼說?」

  地主看向在思索的班主說:「你自己想啊,總裁剛才在電話里是不是只提怎麼吃烤全羊,卻隻字沒說惹他的那個哪吒。」

  「是啊,要擱以前的話,那還真如《哪吒鬧海》里那出水淹城塘關,逼這娃娃自刎。」

  班主點點頭說:「可聽老張遞來的話,倒像是總裁聰明反被聰明誤,非但費心思備下的禮沒叫人『受寵若驚』,反倒成遞刀子給人口實,自己把自己搞得束手束腳。」

  買辦把金絲眼鏡重新戴上,扶了扶說:「想不到那哪吒著實厲害啊,沒人給他送乾坤圈,他倒自己做了一個金箍圈,而且眼尖心還大,竟把總裁裝進去還嫌不夠,變相地居然把我們全部人也一窩全裝了,呵呵,大手筆啊。」

  班主無奈道:「沒辦法,誰讓總裁與我們是休戚相關、福禍相依呢!他一榮,我們俱榮,他一損,我們俱損,而萬一他這天塌下來,我們這些靠天吃飯的又怎麼倖免。」

  地主拍了一下沙發座,冷笑道:「哼!還不是他吃准了我們怕他那金箍,不敢把他怎麼樣嗎!依我看,倒不如支持軍閥的主意,一鍋煮熟得了!」

  「不行,絕對不行。我們幾個好不容易把手洗乾淨,不要因為一時的意氣又沾上了,畢竟現在不比從前,想洗,難咯。」

  避過地主投來的鄙夷目光,班主囁囁喏喏道:「對,我們以前是提刀,可那不是因為自己的勢力小嘛,沒人願意做我們的刀子。可現在就不同了,我們不但有各種刀子,還有能使喚這些刀的人,那我們為什麼得自己親自動刀呢?」

  「裴慶虎,你說的什麼混帳喪門話!」

  地主拍案而起,兩眼上瞅下看,重新打量了一番穿金戴銀的班主,瞧他毫無志氣、膽小怕事的樣子,怒其不爭道:「娘的!想不到當年扛著一麻袋刀片和人幹仗的瘦虎,而今卻成了只敢在娘們床上放炮的孬貨。」

  「姜少龍!」

  裴慶虎一聽直跳腳,瞪大眼睛對視著姜龍雲,咆哮如雷道:「你說什麼!」

  「別拿摸過那些女人的手指著我。」

  地主毫不留情面,拿刀又往他的心口狠狠戳上一下,直激得班主齜牙咧嘴,火冒三丈,氣憤地撲向前揪住地主的衣領,向上扯著說:「你T、M再說一遍。」

  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地主板著鐵青的臉,輕輕一用勁便讓班主脫了手,隨即一把將他重重地推回沙發座,迎上他不甘憤怒的目光,地主端了端衣領,正了正西裝,語氣平淡地說:「看來我的確說錯了,你裴慶虎怕是連騎在女人身上的力氣也沒了。」

  「你,你。」

  「你什麼你,你還是省點力氣,多在女人的肚皮上堅挺個幾秒吧。」

  買辦瞟了眼蔫吧了的班主,看了眼一臉傲氣的地主,他打圓場道:「地主,少說兩句吧,到底班主是我們的老兄弟,給他多少留點面子。」

  「M、的,你要真有種的話,別他娘沖老、子撒野,你倒是去把那哪吒給我解決啦!」

  班主見姜少雲面色一僵,口無遮攔道:「娘的,你不也一樣舍不下現在的富貴嘛!所以,貪生怕死怎麼了,地主,你他娘沒資格說我,非但是你,就連總裁也沒資格,因為就是總裁他這樣在當年響噹噹的狠角色,不也照樣因為富貴向那娃娃低頭妥協嘛!」

  「班主,小心點,別說話閃了舌頭。」

  買辦警告了一句,見班主冷哼一聲,把頭別向一側,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出話來。就這樣,三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在寬敞的休息廳里兩眼相對,面對面沉默著,氣氛極其凝重不自然,

  見此,買辦嘆了口氣,喝了一口悶酒,慢慢回憶起總裁與他們這群「老」傢伙在東北出生入死的日子。

  遙想當年,那個時候,東北的地下王還不姓蕭,是姓喬。那個時候,姓喬行四在三省可謂是呼風喚雨,打一個噴嚏也叫游弋在松花、黑龍兩江的小魚小蝦為之一顫,而其中,蕭獨夫他們也包括在內。

  他們一無所有,默默無聞,可以說難成氣候,直至某一天,整日領他們遊手好閒、爭強鬥狠的蕭獨夫在無意間領略那位喬爺的威風,一個念頭——「彼可取而代之」——這個與項羽當年在秦始皇儀仗前相似的念頭如種子般紮根在野心裡。

  自那刻起,風雲突變,兩江上面的天跟著也變了。

  蕭獨夫喊打喊殺、以命相搏,終於憑著人吃人的狠勁,一步一步把自己刀口舔血的日子看向當時喬四爺那般的高度。但奈何起點越低,高度越高,從前的這批亡命徒就越害怕丟了自己這條享福的老命。

  可以說,他們的前半生是一條條挨餓受凍的毒蛇,為了生存下來,為了生活上去,一個個飢不擇食,張著血盆的口就敢狼吞虎咽,甚至是象,也不怕撐破了自己的胃。但當他們的肚子裡已存夠了過一生冬夏的食物,他們卻變得懈怠慵懶,蜷縮在洞穴里得過且過,既不再口吐蛇信,也不再搖尾示警,只剩下安生。

  說到底,洗白重新做人的他們從來沒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信念信仰,他們依然是一副匪寇的德性,有的只有像黃巢、李自成那樣的貪圖享樂、貪生怕死。

  「我們還是想想該怎麼幫總裁把折的面子討回來,否則真由著軍閥的性子胡亂,那他闖下的爛攤子,你我都清楚,它會對集團造成多大的影響?」

  買辦刻意的提醒引得地主、班主陷入沉思。半晌,買辦扶了扶眼鏡,建議說:「我看這樣吧,我自掏腰包,先聯繫聯繫下面一些團伙,試試看能不能做了他們。如果事成的話,地主你就負責把他們招進社團來,這樣向總裁也好有個交代。而要是失敗了,也不用擔心那個娃娃會懷疑到我們頭上,我們依舊可以想其它法子收拾他。」

  地主欣然接受說:「嗯,我看行。」

  「主意是好主意,但只怕不行。」

  見他們齊刷刷看向自己,班主皺眉辯解說:「別誤會,我不是婦人之仁,只是總裁剛給了我一個指示,叫我安排柔若去接觸他。聽他的意思,顯然是想暫留他的活口。」

  「接觸,我看是去色誘吧!」

  地主哂笑,看向班主時又調笑說:「倒是班主,難道你願意讓他拱了你辛苦十多年栽培出來的小白菜?」

  「不捨得又能怎樣!」

  班主忍氣吞聲說:「與她相比,總裁的面子更重要。」

  「照這麼看,總裁是想先從楊身上找回些面子。」

  買辦抿了一口葡萄酒,憂慮道:「這就難辦了,萬一軍閥敢再干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旦沒把握住火候,做過了火,怕定會觸到上面的眉頭,那時可會把總裁推到風口浪尖上。這,對我們整個集團來說,弊大於利啊。」

  可找回面子的法子很多,

  「沒好處也沒辦法,誰讓總裁的面子重要呢!」地主不滿說。「不過,依我看,教訓他們也好,讓他們明白,從來只有我們能空手套白狼,可不准別人白白收下我們的地皮。」

  一想到自己垂涎許久的孫柔若被蕭獨夫一句就轉送給離三,班主心有怨氣,語氣不快道:「面子,面子,我就納悶了,總裁怎麼這麼好面子了。想當初年輕那會兒,也沒見他少乾沒皮沒臉的事,怎麼到老了些反倒成了這樣!」

  「班主,你丫說誰的壞話呢,找死啊!」

  忽地,門口傳來一陣洪亮粗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