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趙文斌,你給我下來!」
此時的工地,機器停工,工人無論湊熱鬧,還是抱善意,一擁而上,圍成個半圈的人堆,紛紛抬頭仰視著艷陽高照下,坐在2期已經骨架俱全初見雛形的11樓樓頂上的男子。
「趙文斌,你他嗎趕緊給老子死,敢騙老子的錢,你今天要不跳樓,老子非打死你。」
一個操著川音的青年小伙,一想到趙文斌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憐憫之心頓消,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嗎的,給我把嘴閉上。」
陳國立雙手叉腰,六神無主地望著樓頂的黑影,心裡又苦笑又焦慮,他這一年是撞上太歲?
怎麼無端端整出這麼個事來,你要尋死膩活,你幹嘛非得在老子的工地跳,你跳就去跳黃浦江,那裡寬敞,還可以給你留個全屍,你幹嘛非跳老子的樓,嗎的,你這一跳,得耽誤多少的工期,還是一個大學生,捅出去鬧出新聞,這死人的樓盤誰還敢買!
思前想後,陳國立一番算計,虎目圓瞪,指著幾個身強體壯的年青,吆喝道:「你們幾個,馬上給老子上去把人帶下來。要是他跳了,老子沒好果子吃之前,先把你們宰咯!」
「還有你們!「他又轉頭,掃視一圈出事不怕添火的好事者,破口大罵道。「統統給老子閉嘴,少跟老子在這裡起鬨,你們以為出了事,這個工地能好受,你們的工作還保得住?!」
「文斌,別……別跳啊,想想伯父伯母!」
與趙文斌同間宿舍的林燦,面色蒼白,額間泌汗,雙手放在嘴前,恨不能真有一個喇叭,能夠叫醒入了魔障的趙文斌。
「到底怎麼回事?」
離三姍姍來遲,他順著聲音往上一望,拔地而起的高樓頂上,那個在腦海里一身小孩脾性倔強要臉的趙文斌,他便站在至高的上面,雙腿似乎瑟瑟發抖。
「我不想活啦,我對不起爸媽……」
嘶啞的聲線中連話都是顫顫巍巍,離三聞聲,拉住嚇傻在原地一聲不吭的丁文清,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文斌,文斌他不想活了。」丁文清兩眼流淚。
面對這句毫無信息的廢話,離三直接略過,追問道:「是債務的事情嗎?是不是上次你們跟老虎的那筆帳,他還向你們討?」
「不……不是的,是新的,不,還有舊的,好多人,好多錢,我們還……還不了。」
在趙文斌跳樓的形勢下,一樣長期處於壓力狀態的丁文清,精神終於如崩斷的弦,徹底地被壓垮,歇斯底里,語無倫次。
「誒呀,從九點一直跳到十點,怎麼還沒跳呢!」
一個看事不嫌事大的,按耐不住地起鬨:「你倒是快跳啊,大家都看著呢,你這麼婆婆媽媽,到底跳還是不跳啊,慫慫,把驢都給慫栽倒了!」
「哈哈!」
頃刻間,被炙熱的陽光長時間烘烤出的躁動,伴隨著出頭的起鬨,當場化成此起彼伏、接連不斷的嬉笑聲、謾罵聲。
「都給我閉嘴!」
離三擰下眉頭,怒視幸災樂禍卻不敢回駁的人群,指揮道:「四哥,你馬上找個大喇叭,讓那個要好的林燦,邊喊話聊聊他學校里值得驕傲的事,再談談值得回憶的事,儘量把時間拖住。」
啪,他說完輕輕地拍了拍半瘋半癲的丁文清,試圖用大力的手勁搖醒。一面搖,一面問:「我問你,你們到底為什麼會欠這麼多錢?」
「因……因為……因為賭!」
丁文清斷斷續續道:「文斌三個月前在網吧進了一個叫『駿豪博彩99』的QQ群……」
零四年,在OICQ更名為QQ的高速發展時間裡,QQ群的應用出現,不單單極大地將線下的朋友人脈資源轉化到線上,而且大範圍廣域地開拓線上交友模式。在當時,由於慢節奏的生活方式,寬帶資費的下降,網絡電腦的普及以及網吧的盛行,越來越多閒來無事的人,被拉扯上網。
而以前,要麼活躍在民間陰暗旮旯,要麼活躍在澳門賭場的博彩,開始開闢出第三方戰場,形成野蠻生長的網絡肌體上一塊惡臭的膿瘡——網絡賭博,而最初的形式,便是簡單的QQ群,那個時候,QQ號的創建不需要身份證,不需要手機驗證,一個人只要願意可以掌握著上千上萬個小號,為賭博莊家的轉移陣地更換身份提供數不盡的方便。
「一開始,他們沒要我們的錢,都是看在我們是新手,不懂規則的情況下,免費贈送我們300塊的本金入場。」
丁文清仔細地回憶:「其實賭的很簡單,無非就是單雙號,或者比大小,一局限制押注時間1分鐘,每次投入的錢都有好幾千。我們剛玩,什麼也不懂,也不知道老手口裡說的什麼概率,想押大就押大,想賭多就賭多,想不到次次都猜中,一下子三百,就變成了三千。」
「他們那是放長線釣大魚,專門叼出你們的賭癮來的。」馬開合恨鐵不成鋼道。
「是,可那時候哪裡想這麼多,才3個小時的工夫,三百就變六千多,四五天,我們就從這個QQ群賺了小三萬。」丁文清用不可置疑的模樣,伸出三個指頭,用力地揮舞了幾下。
3萬,對有錢家庭而言,不足掛齒,但對於初入社會的幾個每月薪水八九百的社畜而言,無疑是一筆意外天降的巨款。
而這種發財的機會,始終擺在他們的面前,只需要敲幾個鍵盤打幾個字,幾百塊就有50%,100%的利潤轉化率,起初,或許抱著賭輸便棄的心態,然而,滿屏幕似乎都在宣告自己的勝利,腦子裡的理智早已跑到九霄雲外,慢慢地,一點點開始不務正業,眼高手低,對於手上這份轉了正職累死累活不過1200塊工資的工作根本不入法眼。
漸漸無論是工作,還是休息,總是尋找機會溜號,跑到網吧里登上QQ,在瀰漫煙味汗臭味的黑網吧里一呆便是一整天,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屏幕上的數字變化,即便自己輸了,但耳聞見其它機子一樣的賭友,欣喜若狂地大喊掙錢的時候,他開始相信,下一把自己能回本。
「剛賺錢的時候,你們也看見了,除了一部手機一身名牌,天天就是下館子,而且……」
丁文清說話間,舌頭不利索地打轉,出於羞愧,他又想起暴富的那些個日子裡,如何埋汰工地免費的宿舍,專門跑到附近最好的小賓館,偶爾還心血來潮,動動歪腦筋在床頭櫃邊的一堆小卡片上。
「之前,你們還開合的,也是這些錢?」離三問道。
「那些輸的,也是,但那個時候,輸多輸少其實無所謂,」丁文清實話實說,「只要還有本錢,只要那些個QQ群網頁都還在,我們就感覺隨時都能再有錢,可是,可是,之後我們把剩下的三千多全壓進去,想著即便輸了,那也就是輸了贏來的錢,自己吃喝嫖賭都享受過,一點兒不虧本,可……可體會過這種有錢的滋味,哪裡想回去。」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遊手好閒慣了,習慣花錢大手大腳又喜歡這種闊氣的生活,無疑刺激著趙文斌他們冒險再搏。
一而再,再而三,輸了錢,便繼續找錢接著賭,用光甚至透支完自己的工資,便朝關係不差尚未淡薄同窗情分的同學借,借完同學便又伸手向親戚借,最後,借無可借,才把主意打在父母的身上。
直到父母起疑,這個時候,仍然改變不了自己敗北的命運,但培養出爛賭習性的自己,一門心思,全掛在賭博上,然後好巧不巧,在QQ群群主、管理員的誘惑下,推薦了一家或者幾家的高利貸,於是,便發展成虎哥追債的一幕。
剛剛惡語相向的川音青年,憤憤道:「最可氣的是,這幫癟犢子,後來又幫著那些開賭的騙我們去賭錢!」
「那還不是你們自己想占這個便宜,沒有好處,你們會去賭!」李天甲責怪道。
川音青年縮了縮頭,又梗著脖子,不服氣道:「那他也是良心讓狗給吃了,多少工友的血汗錢就這麼搭進去了,據說他騙進一個人,可以賺多少錢呢!」
「什麼錢,那都是債!」丁文清雙手捂頭,痛苦哀嚎,「一個人,只能免半個月的利息,一個月沒有拉到一個人,就有7分利,來來回回,就有四十多萬!」
站在一旁悄無聲息的楊晴,雙手挽著父親的臂膀,悄悄道:「爸。」
「可能就在這樣的壓力下,又趕上工人們鬧騰,他才一時想不開,想尋死。」楊永寧面無表情道。
「爸!」楊晴挪移著視線,不敢抬頭望,深怕親眼目睹到跳樓的慘象發生。
楊永寧不會因為女兒的憐憫,而照顧地施以援手,而是用教誨的口吻道:「孩子,這就是社會,這就是生活。」
「可是警察呢,怎麼警察還沒來?」
不單單楊晴,包括離三,有著一樣的困惑。
李天甲無奈道:「『黃世仁』不讓報警,說萬一警察來了他跳了樓,光調查加官司就要延工好長時間,誤工誤事,不如乾脆就報意外墜樓,賠點錢,反正以前的工地也鬧出個一兩條人命,多了三五個人才不得不報警立案。」
離三咬咬牙:「土根,你馬上給我找一根繩子,要長。」
「李三,你想好,不要胡來。」李天甲勸道。
「喂,問你,趙文斌現在還賭錢嗎?」離三揪住丁文清的衣領,拽動著打斷他神經質的悔悟。
丁文清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賭,而且賭癮不小,昨天又把四百塊砸進去了,八成想看看能不能翻本!」
離三扛著粗粗的麻繩,「開合,有一元硬幣沒有?」
馬開合納悶道:「你要硬幣幹嘛!」
「別多問,給我五枚一塊錢的硬幣。」離三又問,「另外,你身邊有多少錢?」
「就……就四五百吧。」馬開合匆匆地摸出錢包,「怎麼啦?」
「你身上帶著那張卡吧,趕緊去取款機取八九千,然後立馬過來。」
「不用了,年輕人,我這裡有一萬,你先拿去。」楊永寧直勾勾地盯著離三,從公文包里取出一疊捆好的百元大鈔。
離三看了一眼,收下後誠懇地承諾道:「董事長,您放心,等會兒一定還您。」
「爸,他這是要幹什麼?」楊晴干看著,疑惑不已。
楊永寧凝望著飛馳上樓的二人,微微明悟的自己翹起嘴唇,神神秘秘道:「那個年輕人的命可能保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