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的這個觀點很新穎,而且不乏一定的可行性……」
望著與吳以克談得興起、聊得火熱的離三,被秦院長派來的學生會主席助理一併邀請的楊晴默默地站在他的身旁,表現德像一位給才華驚艷的少女,驚異,好奇,又像一位讓目光注視的公主,竊喜,驕傲。
然而新聞出身的她,卻沒有意識到她正處在一個業界其它財經記者艷羨的舞台中央,沒有意識到他此時說的有關非公有經濟意見建議,將不日被吳以克直接、間接地引用到他在第一屆非公有經濟發展論壇的主題報告當中,而且它更可能以後會被沿襲、延伸成為國策的一部分。
楊晴仿佛忘記了自己還有著三年的新聞理論、一年的新聞實踐經驗,她儼然忘卻了自己出席了多少高端的舞台會場,完全成了一個沒有任何經驗的懵懂少女。現在,她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隨著離三抑揚頓挫忽急忽緩,自己的心跳隨著離三舉止比劃忽快忽慢,自己的情緒隨著吳以克的肯定否定忽高忽低。
她這麼一位有意畢業從事新聞工作的人,此刻渾然不像一個合格的記者。她靈敏的新聞鼻仿佛是嗅不到除離三以外的其它氣味,而她靈動的新聞眼,也仿佛是看不到除離三以外的其它人影。
與之相比,震驚之餘的謝蓉兩眼放光,像是一個會議記錄員在記錄著離三與吳以克的談話,同時不時地,她會在必要的地方標註些記號。
「院長,那邊酒菜已經準備好了。」
聽得目瞪口呆卻如痴如醉的秦院長,經助理一提醒,他才發覺到已經嚴重超時,隨即附耳對吳以克講:「老師,時間貌似不早了,您看要不要最後跟這位同學拍張照留個影?」
這一句打斷了吳以克跟離三的談話,也使謝蓉秀眉緊蹙地停下手中的筆。她利索地收拾起紙和筆,慢慢抬起頭,留意到被打擾的吳以克露出一副意猶未盡的神色,可他沒有出面阻攔秦院長去安排校園記者的意思,只是勸勉了一句。
「小伙子,你很不錯,尤其是在理論基礎、眼見思維、戰略定位等等都非常得不錯。講句心裡話,我非常希望以後能夠在光華大學經管學院再和你見面聊聊,也非常希望能夠把你吸納到我們學院的金融所或者企業研究中心去。當然,這些都是以後的事,現在的你關鍵還是要腳踏實地,把理論吃透,把學問做深,把眼光拓寬,把目標定高……這些付出,我敢保證你今後一定不會以幾厘,而是以幾番、幾十倍的收回利潤。」
謝蓉把目光轉向聆聽教誨的離三,只見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封信交給吳以克,問他:「吳教授,這是一個叫徐汗青的老先生委託我給您的信。」
「哦!顧奮,這個照片等會兒再拍,我還有些話想問他。」
吳以克剛準備擺好姿勢和離三合影,卻聽到「徐汗青」時立刻把臉轉向他,接著把視線移到離三轉交給他的信上,問道:「你剛才說的這個人叫徐汗青?」
「您認識他?」離三被吳以克驚疑的神情搞糊塗,因為徐北固在之前交給自己這封信的時,壓根沒有聽他提起徐汗青會認識吳以克。
吳以克沒有回答,斜視離三一眼,心裡嘀咕了一句「信封沒拆過」,隨即拆開信封,打開對摺的信,粗略看了第一行的字跡,點頭肯定。
「嗯,是徐老鬼的字跡。」
喃喃著,吳以克又瞄了離三一眼,發覺他一臉迷茫,似乎老頑童沒有跟他坦白自己與他的關係,覺得此中有深意,也不忙作聲,而是低下頭繼續看信上的內容。
瞧吳以克認真對待的樣子,離三突然覺得自己貌似被徐北固擺了一道,他給自己這封信時的含糊不辭使得他誤以為是一位臨終老人想給自己仰慕的偶像呈遞的一封讀者信,不過現在看來還真是一個誤會。
「難怪要寫書信,不直接給我打電話發簡訊,原來是拉不下臉親自跟我提這事。」
一目十行,信上的內容很簡單,但也很鄭重,鄭重得直讓慈眉善目的吳以克難得皺眉思索。他在思考的時候,也在直勾勾地盯著離三看,目光如炬,像是要把他在陰影里照出個深淺。
「原來你不叫李三,叫離三啊!」
默默地看了片刻,吳以克才收起信,正色問離三:「離三,你怎麼認識老徐的?」
「我跟老先生是……」
一聽吳以克稱呼徐汗青為「老徐」,離三立刻明白兩人的關係不一般,便把自己跟徐汗青認識的大致經過一五一十、不添油加醋地跟吳以克說個大概,其中包括打賭、做題、欠條、問答、下棋以及其它生活閒事。
「原來是這樣啊!」
吳以克發一聲感慨,又攤開信再瞧了一遍,冷笑說:「好你個徐老鬼啊,到了八十四了還是改不了一毛不拔的性子,跟我算起以前的舊帳了,呵呵!」
吳以克面對離三疑惑不解的神色,回想起剛才與他激烈的交鋒,心裡不免生了惜才之意,親切地問他:「信上提到你在自考大專,你估計要多久能考出來?」
離三思索了一番,心裡篤定這封信時徐汗青為他開的推薦信,估計信上已經把他的情況大體給吳以克說了一遍,否則吳以克從何得知他正在自考大專、本科的事情。
一念及此,一想到徐汗青竟然把自己推薦給這樣的人物,往日泰然自若的離三也難得有一次臉上快要藏不住情緒,心裡快要壓不住喜悅,但還是被他眨眼間克制下來。
因為他自認,即便沒有徐汗青的來信如虎添翼,他依舊能自生兩翼展翅高飛。但仍然萬萬出乎他的意料,徐汗青竟然在欠條上的第二步——考取研究生上,動用他不曾冒尖的人脈,幫離三走上光華系的門路。
此時的他,心裡更多的是感念徐汗青對自己的恩情,它似乎能有一座山般重得讓他得苦心修煉排山倒海的神通才足以報答。
「專科差不多到11月份左右就能考出來,本科還要再過半年的時間。」
「11月份?那豈不是你前三次考試都是報滿4門!等等,你說你本科也快考出來啦?」曾經聽趙婷聊起過自考的楊晴似乎清楚一些情況,因而她對離三居然能兩年拿下一個本科文憑感到驚訝不已,眼睛一眨一眨地像是在更新有關離三的認知。
吳以克讀過信對離三身份有一定了解,他聞言一開始以為在撒謊,可看離三一臉真誠憨實,以及剛才他一番有關非公有經濟的獨特視角和獨到見解,吳以克隨即打消了他滑稽的念頭。
再注視著離三,吳以克還是想像不出一位農民工是用何等的勤奮和毅力,超過他所熟悉的一個個高材生而走到這一步的,自然,他的確絞盡腦汁也想不到離三的努力,但歷經滄海桑田的他至少能琢磨出點味道、尋思出些跡象。
畢竟他這麼一位在動盪年代間忍辱負重仍不忘求知與好學的人,很容易能把他代入成離三。此刻,他覺得離三和他一樣的人,是那種在貧瘠的物質與貧乏的精神環境下仍然孜孜不倦的人,是和他一樣即便腳下踩的不是一條路,也仍然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撞破頭、流干血地往前走的人。
這使得原本還為推薦信而生氣的他不單消了氣,反倒禁不住動容,對離三還生出一絲好感。不過,好感歸好感,一想到幫離三要違背他的為人準則,吳以克還是頗為掛懷,苦笑道:「徐老鬼,你可給我出了個大難題啊!哎,罷了,你既然都厚著臉皮把以前的牽紅線說成人情債,那我就當還你這紅娘一個人情,破例這麼幹吧!」
吳以克把信四折放進襯衫口袋裡,沒先跟離三講,而是越過他跟一旁的謝蓉說:「小姑娘,能借你的紙和筆一用嗎?」
「沒問題。」謝蓉哪敢不答應,立馬把紙和筆遞給吳以克。
當吳以克剛想動筆,他察覺到在場的有楊晴、謝蓉幾個人不方便說些悄悄話。於是,吳以克便停下筆,直接從本子上撕下一頁,在上面「唰唰」寫上自己的聯繫方式,接著把紙和筆遞還給謝蓉,笑眯眯地跟她還有楊晴幾人說:「我有幾句話要跟這位同學私下說一說,你們看能不能請你們迴避一下?」
吳以克說完,給秦院長使了個眼色,就瞧見秦院長領著老師、學生會成員把其他人請到主席台下等候。
等主席台上只剩他和離三,吳以克才把紙交到離三的手裡,問道:「徐老鬼在信上說,他要你考光華經管的研究生,而且只給你兩次機會,一次是等你拿到專科,然後12月份參加考試;一次是等你拿到本科,當年在參加考試,是這樣麼?」
「嗯,沒錯。」
「好吧,我雖然很反對他這種操縱、限制別人前途的事情,也很反感他這種走後門、套關係求特殊的做法,但是我也不得不得承認,在如今的教育環境,你要是以自考專科或者本科參加考試,在複試那輪里,你的學歷問題不可避免地讓你比其它考生天然得要弱勢很多。」
吳以克搖頭失笑:「所以啊,我可以向你保證,你之後在考無論是全職還是在職研究生,無論是以專科還是以本科的學歷,都不能因學歷的問題而遭到不公正的對待。」
說著,吳以克指了指離三手中的紙,接著說:「這個聯繫方式,不到你過了第一輪筆試不要試著打給我,我不但不接,以後也不會再接。它只有當你進入複試環節的時候,才可以打給我,然後我會像剛才講的那樣,給你提供一個相對公平的競爭環境……」
離三把紙收好,可他沒有把自傲收好,他自信堅定說道:「說句吳教授您不願意聽的話,其實沒有您的幫忙,我也一樣能考進去。我想,徐老先生和您的一番好意,可能要白費了。」
「年輕人心高氣傲也好,豪情壯志也好,我不管,反正你需不需要這一層,是你的事。我不會勸你接受或者不接受,你自己看著吧!」吳以克招招手把秦院長他們叫回來,同時跟離三悄聲說:「到時候還是讓事實來說話,記住,這個電話,我會等你兩年的時間!」
……
「老徐,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居然想讓我收他當弟子,你不知道我現在只帶博士生,何況他還是一個自考的學生!」吳以克打徐汗青電話打通以後,連客氣的招呼話也不打,直接劈頭蓋臉就是質問徐汗青一句。
「什麼,他已經找過你了?」
徐汗青一聽,眉頭一擰,心裡一緊,不安地反問吳以克道:「慢著,吳老頭,聽你話里的語氣,你不會把離三給拒絕吧?!」
「廢話,我當然拒絕啦!徐老鬼,你也不想想,如果我向院裡申請一兩個碩士的指標,指不定有多少人已經動資源找關係提前把人運作到我這裡,哪還輪得著你推薦的離三啊!」
吳以克衝著手機那頭又是發了一通脾氣,等怒火消了一些,緩緩地說道:「不過啊,我也沒有完全拒絕他,看在這小子的確有點真才實學的,是一塊值得培養的好料的份上,我打算等他考過一輪了,讓我的徒弟,就是之前帶你見過的那個從沃頓商學院、斯坦福出來的雙學位來帶他。」
徐汗青猛然起身,手用力拍了三下桌子,怒道:「他,就他也配教離三?喂,吳老頭,你別太不識好歹啊!我如果不是看在丹青的面上,我才不會把這麼好的苗子拱手交給你呢!哼,你倒好,秧還沒插呢,你就糟蹋它啊,我,我跟你沒完,我現在就過去把你的大紅袍全喝了!」
「哼哼,徐老鬼,你還有臉提丹青啊,我要不是看在你撮合我跟丹青的份上,你就是腆著臉、不要臉地把我的大紅袍喝盡咯,我也不會答應你,別忘了,我是有原則的!」本是儒雅的吳以克每每跟徐汗青一拌嘴掐架,就跟兩孩子似是吵吵鬧鬧,沒羞沒臊的。「誒,還有,我的那個徒弟怎麼啦,怎麼就配不上離三了。我跟你講,他要不是才三十歲剛出頭,學院只能讓他先在副教授上熬熬資歷……」
「好了好了,我沒閒工夫聽你吹噓他。總之,離三這事兒你必須給我辦了,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別給我扯你那些原則。」徐汗青喝了一口搪瓷杯里的水,嚴肅地跟他說:「跟你講句實話吧,你還記不記得前兩個月你看的那份股改方案和投資計劃嗎?」
「嗯,記得,當時我不是還問過開來那小子,問他從哪裡弄來的內部消息,結果你個老小子倒跟我打馬虎眼想把我敷衍過去。」
吳以克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份近乎准得可怕的報告,地位崇高的他自然有渠道提前掌握股改的情況,可就因為他提前知道,更認定這份報告的不凡——
裡面的三個第一批股改試點公司全部對得上(第一批試點公司只有4家),而三十四個第二批股改試點公司對上了二十七個(6月份公布的第二批試點公司有四十二家),更不用說報告裡還提供了七八支勢頭強勁、上漲明顯的牛股乃至龍頭股。
不客氣地說,它將為徐汗青他們帶來預期有11-13.3億左右的投資回報。可以說,沒有這份報告,徐汗青、徐開來、徐繼往父子三人即便有過人罕見的信息地位與渠道,探聽到超乎常人的內幕消息,但他們的競爭對手又如何得不到?
而這份報告,恰恰使得徐家能夠快人半步,在低迷動盪的熊市中毅然入場,大膽布局,由此賺取大量籌碼、套取大額利益。
「等等,你突然提起這個,不會想說這份報告有他的功勞吧?」吳以克回過味來,已經猜到徐汗青提及報告的用意,但他還是低估了離三,只聽徐汗青在手機里激動道:「不是有他的功勞,而是這份報告就出自他的手,聽清楚,吳老頭,是他一人之手!」
「不可能,他才多大年紀!」吳以克低沉地說了一句他自認是廢話的話,他說這一句當然不是在懷疑、不相信徐汗青,而是他需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宣洩自己的震驚。
好在也就眨眼的工夫,見過大風大浪的吳以克很快便調整回來,他沒有像徐開來這些小輩在見證報告的準確性時那般冷吸一口氣,他很平靜,而且難得是他已經以極為認真的態度看待離三這個人。
「呵呵,這才僅僅是他半脫產學的第一年,吳老頭!這樣天縱奇才的他,你還覺得給你當學生委屈了嗎?」
徐汗青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說道:「我跟你講吳老頭,就憑我觀察他的半年多里,我可以跟你賭腦殼,他絕不會是曇花一現,也不會是小打小鬧,他將來的成就大得很,可能大到只有你最為得意的沈南來、林興光幾個人才能匹敵的地步。」
「他真有這樣能耐的話,根本不需要找我,而應該找你,讓你直接給他一筆錢讓他,哦,你怕你駕馭不了他,是吧?看來你是真覺得他有掀起江湖的本事。」吳以克敲了敲桌面,嘆了一口氣說道:「呵呵,難怪你徐老鬼不繼續退隱釣魚了,原來他就是你重現江湖的理由啊!」
「跟他處久以後,我越來越有一種預感,或許等他崛起攀頂之日,可能就是我們老一輩日薄西山之時!不過,想讓我拱手讓給他,沒門!」
徐汗青說話間猛然哈哈大笑三聲,直把方才語氣里夾雜的腐朽暮氣一掃而空,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堅定而自信地說:「吳老頭,江山還在我們這一輩手裡,現在的他還不夠格伸手,或者將來的那個『他』也休想奪得輕鬆!」
「看來讓他做我學生,的確不委屈我,看來你徐老鬼這次給的確給我送了一份重禮」
吳以克的身子慢慢挺直,他的眼睛開始炯炯有神,他整個人像是又回到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改革和開放大辯論的年代,他猶記那時候的他是如何激揚文字、是如何揮斥方遒。此刻,書生意氣再一次撐起遲暮的他,他的笑里不再是人間滄桑的回憶,而是換了人間的銳意,他不無感慨跟徐汗青說。
「哈哈,徐老鬼,看來我要真的欠你一次人情。」
徐汗青笑道:「不是一次,是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