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看書,農民工非人哉?

  「艹!「

  剛才的不愉快,令趙文斌悒鬱不振。早早躺在床上,被子蒙著頭,死死閉上眼強迫自己睡去。

  然而,外面的喧鬧,以及緊接而至的吆五喝六,比起刺眼的燈光、硬實的木板床,更使他心情不暢,久久不能入眠。

  翻來覆去,輾轉反側,終於,忍無可忍的趙文斌一揭被子,猛地一起身。

  嘎吱,木板發著悶響,不結實的高低床搖搖晃晃。

  「靠,一群土老帽,喝個酒,打個牌,嗎、的吵成這樣。」

  「嘿嘿,文斌,早跟你講了,在這裡這麼早睡,肯定睡不著。」林燦放下二級建築師的考試材料。

  「嘁!」趙文斌白了眼屋外,移回視線時,不經意間有東西從餘光里閃過。「哎,文斌,你看那床上是什麼?」

  「哪張?」林燦仰起頭,恰巧與俯下頭的趙文斌打個照面,四眼相對。

  「就剛才攔著我們揍那個嘴碎的高個。」趙文斌一想起來,心裡窩著的火又燒起來。

  林燦抱有同感,又出於好奇,不禁走上前。頓時,他挑眉驚呼:「是本書誒!」

  「書,什麼書?」趙文斌猶如只王八,伸長了脖子,遠遠看去。

  好奇愈濃,林燦不顧規矩,把書拿在眼前,「我艹,金融學!」

  」什麼!「

  趙文斌飛快地一掀被子,從上鋪嘎吱嘎吱地蹬下來,顧不上穿鞋,直接趿拉著過來。

  「黃達是誰啊?」林燦望著封面上編著者的名字,土木工程出身的他,顯然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

  趙文斌沉默著,從林燦手裡接過書,隨意地翻動了幾頁,利率的風險結構、金融範疇的形成與發展等章節從他眼前一一掠過,上面複雜陌生的信息知識,遠遠不是他這麼一個工科生能管窺而得一斑的。

  但他緊皺著眉頭,即便視如天書,依然硬著頭皮。切,一個農民工能看的東西,我一個大學生能看不懂?

  然而,識文斷字不文盲的他,認得紙上的每一個字,可是連在一起,就不一定。也許利息利率他懂,但利率的五種理論,擺在他面前,再看兩三遍,始終是門外看門內。

  「文斌,你應該看得懂吧?平時你在班裡成績就不錯。」林燦冷不丁一問。

  趙文斌急忙掩住慌張的神色,微微心虛道:「當然,看還是看得懂一些的,又沒有多難。」

  「誒,文斌,你再看看這箱子。嘶,好重啊!」林燦邊說,邊拉出床底下的兩口箱子。「你說裡面裝的是什麼?」

  「等等,林燦。」

  趙文斌一瞧林燦竟大膽地開箱,當即抓住他的肩膀,勸阻道:「隨便翻別人的東西,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剛上大學那會兒我們不也幹過嗎!再說,他們現在又不在,看完放回去不就得了!」

  林燦神經大條,像他在魔獸爭霸打下BOSS摸寶時一樣,興奮地搓了搓手,然後打開。

  他一揭開上面的白布,冷吸一口氣,「嘶,文斌,你看看這些,都是書!」

  「嚯!」

  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拿出一本紅皮封面的《貨幣銀行學》,疑惑又嗤笑著,「誒,文斌,你說這破窮打工的,能看得懂這書?」

  「窮打工的是不是都能看得懂這書,我說不準。但是——」

  忽地,從兩人的背後傳來喜怒難辨的聲音。瞬間,偷偷摸摸的他們,如做賊般給嚇得一哆嗦,怯怯地側過身。

  只見幾個健步,來者離三,臉上裹挾著肅殺之氣,直挺挺地站在他們的面前。登時,宛如暴雨將至的烏雲般,遮天蔽日,把照射二人的燈光一絲不漏地擋住。

  「可以肯定,至少窮打工的也明白不該隨便翻別人的東西。」他兩眼熠熠,精光閃爍中,隱約帶著殺機,彷如雲間的悶雷紫電,若隱若現,直讓對視的兩人不能自我地顫抖起來。

  「呦,偷翻別人東西都做得出來,看來我得重新認識你們。」

  馬開合眼疾手快,他一把搶回趙文斌捏在手裡的書。一瞅書,再沖失色的二人擠眉,「啊,是吧,大學生?」

  「這……這……」

  被一雙透發著森然凜冽的眼睛盯著,林燦心如擂鼓般重錘著胸膛,震顫蔓延至全身。正當他一頭髮懵,不知所為,一隻大手出現在眼皮底下,像在暗示把手裡的《貨幣銀行學》還給他。

  顫顫巍巍,他克制著哆嗦不止的手,把書還了回去。再抬眼,又對上離三噬人的凶光,林燦像受驚無處逃竄的貓,炸開了毛,趕緊低下頭避開視線,慌裡慌張地提起手臂,一邊竭力推開離三,一邊結舌道:「讓——」

  話未說完,向前推的手立刻感覺到一股強大的阻力,但見離三紋絲不動地杵在原地,林燦的嗓子眼一下抖了三抖,訕訕客氣道:「請,請讓一下。」

  與他並肩站的趙文斌,遭受相似的壓迫感同樣煎熬不堪,喘不過氣來,不過好在打板子哆嗦的牙能擠出話來,「你,你們想幹嘛,想打架嘛!不就,不就是把你書,書拿來看一下,怎麼,看一下,會,會死啊!」

  「死?我可干不出來,只是要你們給個說法。」離三眯著眼,面容冷峻。

  林燦腦袋空空,下意識問:「說,什麼說法?」

  「說個屁法,老子大學生看你個民工,需要什麼說法!」趙文斌以罵壯膽,竟見奇效,不再打顫心畏。

  「狗日的,你小子就是欠打!」馬開合一旁聽著都忍不住,火冒三丈,掄起拳頭想打。

  「哈,總算露出狐狸尾了。你們就是看不慣我們是大學生,想幹仗教訓我們是吧!」趙文斌冷笑,輕拍了拍臉,往馬開合那邊湊了湊,嬉戲道:「來啊,有本事打我。信不信我告到工頭那,讓你們馬上捲鋪蓋滾蛋,從哪來回哪去。」

  啪!

  離三不廢話,直接對趙文斌伸來的臉便是一巴掌,「打人打臉,打臉打雙。另一邊轉過來,我要討完說法。」

  趙文斌渾如呆鵝,捂著五指紅印的臉頰,眼睛瞪了一會兒,驟然大吼道:「艹,你敢打我。我爸媽都沒打過我!」

  說著,陷入癲狂的他,不顧強弱懸殊,掄起拳頭朝離三的腹部襲擊。

  說時遲,那時快,離三五指化爪,像鷹擊脫兔,一下抓住趙文斌速度慢又綿軟無力的拳頭,輕輕一扭便翻了他的手腕,疼痛感隨之侵入他的神經,他不由自主地啊啊叫疼。

  「你呢,你的說法呢?」

  離三冷冰冰地看向驚愕的林燦,隨即手上稍稍再用勁,仿佛在捏一枚生雞蛋似的,脆弱的外殼在一點一點地擠裂,一陣接一陣的痛楚不斷地襲上趙文斌的周身。

  「啊!」

  趙文斌急忙用另一隻手想掰開離三的手,又抓又撓,渾似小孩般,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刮出幾個血道子,可相比於自己感受的酸麻疼痛,簡直是蚊子叮咬,不值一提。

  「啊!」他的拳頭,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在離三的握力下,一根一根手指如花瓣,漸漸綻放。

  骨頭咯咯作響,趙文斌給疼得嗷嗷直叫,「放手,快放手,骨頭……骨頭要斷了。」

  「你的說法呢?」離三瞥向呆若木雞的林燦。

  「我……我,我說你媽!拳頭就是說法,我早看你不爽了,來打架啊!」

  林燦正想動手,就在這時——

  「你們在幹什麼!」

  微醺的李工長,在李土根的攙扶下,站在門口。

  他一瞅見雙方摩擦,大吼道:「撒手,都撒手!」

  離三尚未撤手,馬開合先聲奪人,搶占大義道,「工長,剛這倆大學生做賊,偷翻離三的行李,給我們當場發現。可他們不但不認錯,還想跟我們動手。」

  「嗯!」李工長聞言酒醒,「有這一回事?」

  「那還有假,你瞧瞧那邊的床,箱子,都是他們翻的。」馬開合悄聲說,「所以工長,這麼就饒了他們,不是便宜他們了!」

  「那也不能動手!」

  回了句馬開合,李工長徑直走到離三邊,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我是這個隊組的頭,站得住理,我會給你們的做主。現在,先把手放下。」

  離三賣李工長一個面子,迅速地收回手,退到了一側。眼睛骨碌一轉,看著痛得呻吟的趙文斌、哆嗦告狀的林燦,揚起嘴唇,微微輕蔑地笑了笑,一聲不吭。

  「啊,我感覺我的骨頭斷了。」

  「工長,管管你的人。他,他剛才……想殺了我們!」

  瞥向離三,李工長狐疑道:「他們拿了你什麼東西?」

  不等被害人說話,林燦立馬跳出來,不忿道:「不就是拿了你一本書看嘛!」

  「書,什麼書?」李工長道。

  馬開合把兩本書遞過去,「他撒謊,明明是兩本。」

  書一換手,李工長定睛一瞧,封面碩大的字,金融學,貨幣銀行學。頃刻間,他瞳孔一張,詫異道:「這書,你在看?」

  「怎麼可能,他一民工,根本看不懂這書,估計連上面的字都認不全!」趙文斌倒打一耙,惡狠狠地詆毀,「依我看,八成是從哪個地兒撿的,興許順來的也不一定……」

  「滾你的!農民工咋啦,誰規定就興你們大學生讀書,不能農民工看這書,誰說的!」

  李工長毫不留情面,劈頭蓋臉便罵了一通趙文斌、林燦。但,也只能如此,說到底他頂多是個工組長,像林燦、趙文斌的實習生,他管不著,更開不了。當然,像他,最多就欺負欺負沒依沒靠、沒根沒底的實習生,擱施工員,給他八個膽子,他都不敢這麼開罵。

  望著給罵哭的倆大學生,李工長厭惡地擺擺手,「行了,事既然發生了,你們兩個不適合在這屋呆了。那這樣,土根,今晚安排他們到隔壁屋去睡,把新來的兩人換過來。等明天,我自己再跟工頭說說情況,看他的意思。」

  「站住!」

  馬開合攔住兩人,不悅道:「工長,這也太便宜他們了!」

  李土根跟離三同一個村,自然打抱不平。「是啊,師傅,咋能這麼就放過他們?傳出去,還以為額們怕了這些大學生呢!」

  李工長側臉望向離三,目光中透著徵詢的意思。

  「我剛才已經討了半個說法,希望工長能幫我討回另外半個。」離三輕笑著,朝馬開合使了使眼色。

  「成,我就不咸吃蘿蔔淡操心,」

  馬開合側著讓出條路,在與趙文斌擦肩的時候,口花花地譏笑道:「嘿,也省心,省得我得替他們爹媽幹活,幫著好好教訓教訓兒子。」

  「你!」趙文斌怒睜著眼。

  「瞪什麼瞪,還想討打不成!」馬開合氣勢洶洶,回瞪了回去。

  「算了,文斌,我們趕緊收拾東西,搬吧。」林燦猶如落敗的公雞,拽了拽趙文斌的胳膊,強自拖拉著他收拾床上的東西。

  「還好我外甥、外甥女將來要考一本的大學,應該不會是他們這副德性。」

  李工長搖頭失笑,把目光移到他手裡的書。不知是何驅使,他翻了翻幾頁,低頭一目三行地閱讀,嘴裡不時發出嘶嘶的驚疑聲。

  「怎麼了,師傅?」李土根奇怪道。

  書翻至一半,李工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鄭重小心地把書合上,當即正視著離三,第一次認真地打量眼前的人。

  不一會兒,他問:「跟我交句底。這書,你真能看懂?」

  「為什麼工長這麼覺著,覺著我們農民工不可能看得懂?我倒覺得,沒什麼奇怪。都是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再帶個腦子,五大三粗,一樣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