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三通電話

  凌晨,2:30。

  陳九梁慢悠悠從圖書館出來,輕車熟路地走到經常光顧的雜活店。除了偶爾節假日關門,雜貨店基本上全天開張,因為隔壁是網吧,到了深夜生意紅火,所以一般老闆老闆娘輪流值班。這家店,也是因緣巧合,在找網吧玩《魔獸世界》的時候一併找著的,之後但凡在圖書館熬夜犯了菸癮沒煙,就會來這買煙。

  這次颱風「鯰魚」來,他便是在這裡掃了三十盒好麗友、四十袋奧利奧、五條中華、牛奶、礦泉水各兩箱,並有掃光櫃檯前所有的德芙,順利得讓離三跟他度過了斷水斷電的五天。

  現在,圖書館的餘糧吃光了,他又來,但不像上次大手大腳,他這次拿了兩三天的量,足夠對付離三完成方案的最後一丁點掃尾工作。他雙手捧著一堆零食麵包,走到收銀台的時候,才發現此時站著兩個青澀模樣的學生,和老闆一樣,正抬頭觀看擱在牆上邊的電視。

  瞧老闆目不斜視地盯著屏幕,陳九梁把東西放下,隨口一問:「老闆,今天什麼項目?」

  「好像是什麼跨欄吧?」老闆顯然不了解田徑,說不清楚。

  穿黑色短恤衫的學生說道:「是110米跨欄,裡面有我們國家的選手,叫,呃,叫,反正是我們滬市人。」

  「觀眾朋友們,激動的男子110米欄決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看到參加決賽的八個選手現在站在了起跑線上,劉翔在第四道……」

  聽著央視的解說,陳九梁從冰櫃裡拿出一瓶可樂,說道:「老闆,結下帳。」

  「哦,哦。」老闆的視線從電視上挪開,他低下頭一邊清點,一邊按計算器。

  啪嗒啪嗒,等待付帳的陳九梁閒來無事,抬頭望向畫面略模糊的彩色電視,漫不經心聽著解說一一介紹參賽選手。當屏幕上出現了一個黃皮膚、黑頭髮、穿一身紅色戰袍的自家選手,他湊了一句嘴:「你覺得他能得第幾?」

  黑衣服旁邊穿條紋背心的學生說道:「不好說,能得塊牌子就行,畢竟田徑不是咱們優勢項目。」

  老闆接話道:「因為咱們沒有人老黑這身體,要不然,媽、的世界盃也不至於『剃光頭』!」

  黑衣服的學生看起來一球迷,一聽老闆提起國足,登時護犢子道:「嘿,老闆,這話我不愛聽,什麼叫『剃光頭』。要不是孫繼海給人陰了受傷,怎麼可能吃零蛋,起碼能踢進倆三球!」

  他們聊著的時候,八道的選手已經介紹完了,一一在起點線保持起跑姿勢,白背心連連噓了幾聲,神情緊張道:「比賽要開始了。」

  言罷,電視裡選手有人在發令槍未響搶跑,看得老闆登時眉毛一抖,訝異道:「嘿,奇怪,我前幾天看個跳水舉重都不緊張,怎麼看個跨欄就緊張了呢?」

  「這就是田徑的魅力吧。」陳九梁盯著電視。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伴隨解說員的「比賽開始」的提示,只見跑道里那抹紅色跑到了前頭。

  「劉翔起跑非常得順,他目前排在第一位,旁邊的是特拉梅爾·特倫斯,劉翔處於領先的位置。劉翔!劉翔贏啦!」

  這一聲激昂興奮的喊聲在安靜的雜貨店響起,包括陳九梁在內幾個人目光呆滯,臉上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見了鬼,因為他們自認為亞洲人在田徑上奪冠的機率,跟撞鬼一樣,微乎及微。然而,現在——

  「劉翔創造了歷史,一個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人,成為了世界飛人。劉翔創造了歷史,劉翔獲得了世界冠軍、奧運會冠軍。」解說說話間隱約能聽到哽咽,「劉翔拿到了奧運會金牌,創造了新的世界紀錄,12秒91!」

  「我艹,劉翔牛、逼!」黑衣服壓不住心情,率先吼了出來。

  「平了世界紀錄,我靠,翔哥霸氣,揚我國威!」白背心的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語無倫次道,「他媽、的,誰說我們不能田徑拿金牌,翔哥牛皮,真給家鄉人長臉!」

  老闆目瞪口呆,腦子空白,已經說不出話。

  陳九梁暗暗抹了抹眼角的淚花,看到兩個學生手舞足蹈,他靜靜地面向老闆:「老闆,一共多少錢?」

  「噢!」老闆如夢初醒,他當即看了眼計算器,歉意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看比賽給忘了算到哪了。你等一下,我重新算。」

  「沒事。」

  陳九梁看著啪嗒啪嗒按計算器的老闆,裝作隨口一問:「你覺得劉翔怎麼樣?」

  老闆想都不想,豎起大拇指夸道:「當然好樣的,為國爭光拿了金牌,還破了紀錄呢!」

  「那你覺得當官的怎麼樣才算好樣的?」

  老闆顯然不適應跳躍式的問話,手上一頓,不解地瞧向陳九梁:「你問這幹嘛,這跟劉翔奪冠有關係嗎?」

  「沒關係,就隨便問問,老闆你可以不答。」

  「這我還真不是不想答,怕說不好,我可不像你們大學生有文化,我就一粗人,只會說粗話。」

  老闆猶猶豫豫之際,頓時靈光乍現,驚喜道:「誒,有了,我老家那邊有一個衙門,上面有兩幅對聯我覺著寫得都挺好。一幅好像是,『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另外一幅——」

  陳九梁感興趣道:「接著說,老闆。」

  老闆磕磕絆絆道:「另外一幅記不太清,應該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

  陳九梁細細地一品味,很有滋味,問道:「老闆,能問下你老家在哪嗎?有空我想去你說的衙門參觀參觀。」

  「內鄉縣。」老闆說話時神情很驕傲,「聽說那衙門朱老總也參觀過。」

  「是嘛,那看來我非去看看不可。」

  「行,行,有空就去,挺有名的。」老闆算完最後一包可比克薯片,「一共75塊8毛。」

  陳九梁結了帳,提著袋子走出便利店,一路上皺著眉頭,心事重重。暗淡的影子跟隨他走過第三個路燈,終於停在第四個燈下,逡巡徘徊了片刻,嘆了口氣,掏出手機編輯了一條簡訊,刪了寫,寫了刪,最後刪改的只剩下一行七個字,隨即一發。

  隔了不到五分鐘,電話便打來了,來電的是他大伯,陳豐年。

  「大伯,您這麼晚還沒睡?」

  「是睡了,可不是被你的簡訊弄醒了。」陳豐年說道。

  「深夜打擾大伯,真是罪過。」

  「跟你的回話一比,根本就不是什麼事。」陳豐年說,「不過,你要想好了,踏出這一步就回不了頭,你將背負很多東西。」

  陳九梁說:「沒想好,哪能給您發簡訊。」

  「不反悔?」

  「不反悔。」陳九梁語氣恭敬道,「只是還想跟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去辦公廳?」

  「辦公廳?哈哈,按你小子的性格,在那不得鬧翻天啊!不行,我可不能給人添只孫猴子搗亂,這不得罪人嘛。」陳豐年語氣柔和,「還是去團委,大伯在那邊工作過,還有點舊故人情,至少你小子捅出什么小簍子還能幫你兜著。」

  陳九梁當然不信這番說辭,他明白這樣的安排一定有深意。他仔細一想,雖不在官場歷練,但耳濡目染下也算見識非凡,當即詢問道:「大伯,是太招搖?」

  陳豐年不住地讚賞侄子的思維敏銳,含笑道:「其實以你的年紀學歷,無論是辦公廳,還是團委,哪個都不成問題,只是一個顯眼,一個背眼而已。不過這個時候,你還是不要冒出來為妙,木秀於林尚有風摧之,何況是咱家的你。所以,儘量低調,反正到哪你都只能務虛。這麼看,還有哪個地方會比團委更適合你?」

  陳九梁揚起嘴角,我看沒這麼簡單吧,人家可比大伯你更早從團委出來,這步棋,想必也有表達親和之意。看清這一點,陳九梁接著問:「兩年?」

  「嗯,兩年以後就下去,,到時候你自己看著辦吧。」陳豐年說,「對了,有想好到哪個省市,或者說具體到縣區?」

  「哪有缺去哪吧,不過想去平山。」陳九梁說出經過深思熟慮的話。

  「想去看看聖地?」陳豐年微驚道。

  「那是一個立規矩的地方,在那裡我會受益匪淺。」陳九梁堅定道,「讓我想明白要當一個什麼黨員,想明白要當一個什麼官。」

  「有想好再下一站嗎?」

  陳九梁遮掩道:「南下吧,具體的沒想好,就一方向,走一步看一步吧,世事難預料。」

  「嗯,沒想好可以慢慢想。」陳豐年關切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還要幾天,等我把這邊的事都處理完了就動身。」陳九梁說著,開始徐行向圖書館。

  「有什麼需要伯伯派人遞個話嗎?」

  陳九梁婉拒道:「都是些小事,用不著您出面。」

  「嗯,處理完就早點回來,這面旗將來遲早得你扛起來。」

  陳九梁道:「大伯,您這話說得讓我壓力好大。其實,堂哥比我一直不差。」

  陳豐年打斷道:「他比你差遠了,八六年那場運動如果不是你及時把他們幾個打暈鎖進屋裡,又讓顧三他們擦屁股抹了痕跡,只怕他這人毀了不算,還會讓老爺子很被動,而且連累一家子人,特別是我。畢竟不管是不是陷入陰謀被人煽動,總歸是子不教,父之過,真鬧出風波大伯也跟著完蛋,那麼咱家的將來同樣完了,幸虧你天生早慧啊!」

  「您千萬別這麼說,那純屬誤打誤撞,我當時只是想報復堂哥,誰讓他把我雪糕搶了吃了。」

  「好啦好啦,藏拙的話就不要講了,你我心知肚明就好。」

  陳豐年話鋒一轉:「對了,你跟大伯說實話,到底你為什麼突然變主意了,要知道之前我和你爸你媽科室軟磨硬泡、威逼利誘,你小子可是擺出一副寧死不從的態度。」

  「有嗎?」陳九梁聽人一提,不覺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難為情道。

  「我問你周老師了,他還跟以前一樣的性子緘口莫言,答案只能從你這齣。」陳豐年說道,「方便說嗎,不方便就算了。反正你們這些孩子心裡藏著事,最不願意跟我們說。」

  「一個人。」

  陳九梁重複著這個答案,但他接著說了未曾對朋友袒露的話。

  「他叫離三,像孫猴子一樣不知道從哪個地方蹦出來的。」

  「你因為他回心轉意,」陳豐年笑道,「看來他不簡單啊。」

  「一時瑜亮吧。」

  回話出乎陳豐年所料,想當初即便是燕京有名的葉楚河、蕭勁松一文一武兩個後起之秀,陳九梁滿臉不屑,評價一個是「梁山綠林」,一個是「軟骨東林」,根本看不上眼,如今還是頭一次從驕傲的侄子嘴裡聽到這種話,看來這個叫離三的的確了得。

  「有沒有可能發展成自己人?」陳豐年動了愛才之心。

  「大伯,我剛才那話可能謙虛了。我和他,其實應該是『天下英雄,唯操與使君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