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中咬著指甲,一遍又一遍翻著複印件,盯了一個多小時的眼睛終於發酸,他身體後仰,揉了揉晴明穴,嘆了口氣:「真是可惜。」
接著,他往前一靠,又掃了眼離三一開始寫的信息披露、關聯交易等等上市材料,不得不說,這幾份有點可惜,用不上了,註定壓在箱底里見不得光,因為27號,就在昨天,建行上市了,預計再有幾天就會再召開新一輪董事會,會上肯定會聽過它們擬定的類似文件,而其它三行,也必然會以它為參考,穩穩噹噹。
幸虧這只是小頭,陳中抖了抖另一隻手裡的厚厚,微微一笑,它才是重頭戲。甩動了幾下,他又忍不住地從頭開始細細地讀,一頁接一頁,上面的數字符號,簡直像樂章上的蝌蚪音符,每一個節拍,每一個旋律,都無可挑剔,刪減任何一點都像是暴殄天物,增補任何一點都像是畫蛇添足。
陳中揚起頭,臉上露出已經不知道出現多少次的神情,不可思議,很難想像它是出自於一個籍籍無名,甚至從未在銀行浸淫若干年的毛頭小子,尤其是他一個人,憑藉一堆材料,居然能風控的四個方面涵蓋齊全,面面俱到,寫出了一份足以奠定一個銀行風險管理基礎的模式,而不僅僅是某一塊模型。
和他一比,陳中在金融取得的成績簡直相形見絀。一想到這,陳中不由地泛起酸,就像《莫扎特》里薩里埃利,對莫扎特的妒忌與仇恨。但是,有所不同的是,薩里埃利對莫扎特,是一個後天的奇才,對一個無論怎麼苦修都望塵莫及的天才,對他的天賦異稟感到不公和絕望。
陳中則更像是一個遊戲人間的天才,以前玩世不恭地對待一切,就算遇到坎兒也只要稍微使勁,便迎刃而解,他在揮霍天賦,可他的天賦就像一個寶庫,夠一輩子吃。然而,當他遇見離三,一個同樣天分非凡卻依舊百分修煉的妖孽,他開始嫌棄自己的財寶太少,心裡嫉妒又納悶——
成了精為什麼還這麼拼命?
徐汗青給了他答案——他是西海的三太子,只要不渾不犯錯,就算遨遊雲海,逍遙自在,照樣能做他的龍神小仙,哪怕犯了大錯被革仙籍,也有菩薩貴人相助,當個八部天龍馬。可離三呢,他只是井底的蛤蟆泥潭鰍,他沒有家世,沒有陰德,他有的可能是上帝在憐憫中給他開的一扇窗,只是離三貌似不領情,非但不爬窗,反而起腳要把上帝關的門硬生生踹開。
只是,寒門要把達官顯貴的朱門叩開,談何容易。
短暫的嫉妒後,是漫長的惺惺相惜。
壓力,讓陳中罕見地在回國以後,第一次認真地思考自己未來的出處,也是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玩樂不是及時行樂,單純是逃避他的名字所寄予的重託——
「陳中」是他一歲前的名,他周歲後的名叫「陳九梁」,是他爺爺在他周歲抓鬮以後取的。當時,陳九梁避過了一家子女人精心準備的小提琴、算盤、畫板,淘氣地抓了不倒翁,又拿了尺子揮舞了一會,又覺著雞血印章有意思,連滾帶爬地揣進了衣服里,把圍成一圈的長輩氣得直嚷嚷胡鬧,要把他抱走。
結果他爬得挺快,磕磕絆絆地跑到爺爺的跟前,對視著一臉慈祥的爺爺,笑眯眯地指向四合院裡的紅柱,手舞足蹈示意要抱柱子,陳爺爺制止了其他人,疼愛地抱著他走到紅柱前,問他:「為什麼要柱子啊?」
「上……上去。」陳九梁指了指房梁,眼睛閃爍著說,「高。」
陳爺爺看了看陳九梁手裡的印章、尺子和不倒翁,親了他額頭一口,說道:「得給我孫子改個名。」這句話說出以後,事務繁忙的陳爺爺把所有空閒都擱在泛黃的辭海里,在第九天,他拍板叫九梁,小名也一併有了,「二梁」——
國之棟樑,家之頂梁。
可是他卻偏偏活成了「兩梁」【1】,他在想,要不先來個七梁戴戴。沉思了一會兒,桌上的摩托羅拉V3(手機在9月上市發行,小說提前了一兩個月)嗡嗡振動,發出簡單清脆的鈴聲。
【1】《後漢書.輿服志下》:「進賢冠,古緇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公侯三梁,中二千石以下至博士兩梁,自博士以下至小吏私學弟子,皆一梁。宗室劉氏亦兩梁冠,示加服也。」
「老師,結果怎麼樣?」陳中開門見山道,「留,改,還是不用?」
「你覺得呢?」老師賣起關子。
陳九梁驚喜道:「成了?」
老師嗯了一聲,電話里就沒了聲音。良久,他呷了口清茶,緩緩道:「明珠大學有個好學生。」
「老師,咱們五道口的好學生也不少。」
老師調侃道:「噢,你算嗎?」
「嘿嘿,如果曉峰師兄算一個,那我就算。」
老師無奈道:「你啊,就是仗著自己是小師弟,不給你這些師兄留面子。」
「老師,不能這麼說,我也是因人而異。」
陳九梁撇撇嘴,打小報告:「誰讓這位師兄官架子大,之前要份材料都搪塞我。而且就是您老人家親自打電話關照,他給的也不情不願,一點兒不爽快,還師兄弟呢。我要不是看在師兄弟的情面,我才不會送他這份功勞。切,沒成想熱臉貼冷屁股,跟我又裝大尾巴狼。可沒等幾天,這師兄就狂轟濫炸了我幾十通電話,哭著喊著讓我把方案給他,就差沒坐飛機過來給我賠禮道歉。老師,你說這種人——」
「這麼多年,有的枝杈長歪很正常,根不壞就行。」老師不緊不慢道,「九梁,你也不要把他想得太沒品了,至少在給錢上你這位師兄倒挺痛快,知道這次他提議多少?」
「按規定,怎麼也得六位數。」
「六位數,你也太把曉峰看得小家子氣。」老師說,「告訴你吧,開了個碰頭會破例給七位。」
「切,才多個零,一般般。」
「哈哈,你小子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這七位數已經是違反原則了,再給你補個零,你是不說閒話了,可別人就得說閒話了。」
「嘿嘿,哪能啊!就是覺得虧待了人家,畢竟他這東西值得更多,不過也行,七位總比六位多。」
老師欣慰地一笑,問道:「錢是由你轉交,還是直接轉他?」
「我轉交吧,早早備了張卡。」
「嗯,到時候卡號發你師兄簡訊。」老師說,「另外,我得問問你,之前我讓你調查那孩子的身份,查的怎麼樣?」
「沒有特別的地方,農村來的,背景一清二白。」
陳九梁一聽,把原先準備好的措辭用上,事實上,孔校長告訴他學校里並無此人,只是有人幫他搞定了一張學生證,那人的背景很大,請動的是座次比他靠前的第一副校長。當時他還納悶怎麼他真是來憶苦思甜的扮豬崽,到後來遇到了徐汗青,他才恍然。
農家子弟?老師就算幾經沉浮修成了古井般的心境,此時也泛起一絲漣漪。他不敢相信,以為聽岔了,又問了一遍:「你確定他是農村來的?」
「嗯,而且條件不太好,之前我見他在蹬三輪賣廢品。」
這話猶如一塊石頭砸進井裡,登時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老師猛然一怔,隨即低眉看了眼手裡的稿件,不禁心裡喟嘆,他(離三)得是多堅韌的苗子才能把嫩芽長出來拔尖。離三的努力,見多了精英人傑的老師也無法想像,忍不住感慨:「當真英雄不問出處。」
發了一陣感慨,老師詢問道:「你覺得他願不願意到五道口?」
「哪個五道口?」陳九梁貧嘴道,「老師,五道口可是有兩個學校。」
「哈哈,你小子啊,總愛耍嘴皮。」老師眉毛一舒,又一蹙,「像他這樣的學生會很搶手,進燕大還是水木震旦基本看他性子,不過還是要爭取一下。九梁,你去問問他,也不要太直接,試探試探。」
「老師,聽您的意思,是準備給我收個師弟?」
「怎麼,是怕他當了你師弟超越你,會覺著沒有面子?」
陳九梁裝委屈道:「老師,我一直以為我是您的關門弟子。」
「我原本也以為是,以為有生之年可能再碰不著像你這樣的學生,即便有,等那時候我差不多半截入土,是沒心思。」老師認真道,「不過想不到現在,竟然在明珠真的找到了一顆『明珠』。」
陳九梁苦笑了片刻,說道:「老師,您這話太傷人了。怎麼說,現在我跟他,也是半斤對八兩。」
老師勸說道:「誰是半斤,誰是八兩,得好好掂量了,九梁,否則將來就不一定。」
「老師,我已經決定好了,我準備答應大伯。」
「終於你要認真了?好,好得很啊。」老師稍顯激動。
「老師您不失望嗎?」
「我失望什麼?」
陳九梁摸了摸鼻子:「我還以為我不能到銀行上班,讓您失望了。」
「失望不至於,遺憾倒有,本來你是最好的繼承者,不過以你的身份,只怕我願意你大伯也不願意。」老師失落了會兒,強振精神,「好了,不跟你扯這些,你抽個時間好好問問。說實話,真能把他拐進五道口,倒好像是我占他的便宜。」
陳九梁沉默了一下,如實相告:「老師,可能真要讓您失望了,他已經被人看上了。」
「噢,誰下手這麼快?」
「徐老。」
「不愧是徐老,目光如炬。」老師一聽,眼皮抖了抖。
「老師,您是說?」
「黎民銀行後繼有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