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當頭,晴空萬里,沒有一絲雲,沒有一絲風,青綠的草木宛如披上一件金橘的外衣大氅,明亮非常。
從食堂回來的路,仿佛地底的土壤是可燃的煤炭柴薪,當炙熱的陽光添上一把火,頃刻間化成連綿不盡的火勢,整條曬得金燦燦的大道便如東北禦寒的火炕,熱的發燙,連空氣都扭曲可見。
離三從走廊徑直進了門,只見早上坐無缺席的自修教室,在火焰山的考驗下,不少前往西天的學生們喪失了進取的力量,高達三十六七攝氏度迫使他們退避三舍,一直退回到寢室,到底宿舍樓雖然破舊,但也安裝了空調勉強能涼快地睡個午覺。
「同學,你不坐了嗎?」
離三看向牆角落,發覺面如死灰的刁舒岱,默默地將桌上抽屜里的專業書、習題教材、模擬卷集等等收拾進一個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紙板箱。
「不坐了。」
刁舒岱聞聲抬頭,頓時五味雜陳,眼睛裡充滿了複雜的意味。
「喔,為什麼?」離三露著人畜無害的神情。
為什麼?還不因為你,我三個月好不容易培養的信心完全崩潰了!
刁舒岱在心裡無助地咆哮著,面對堪比心魔的離三,他留給自己的陰影一直揮之不去,哪怕剛剛暫時逃避,灰溜溜地離開到一個安靜的偏僻角面壁,一樣無法重塑支離破碎的信心,更何況想到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天,每一秒每一分,離三都在自己的旁邊,相當於坐著一座大山,仰之彌高的確能認清自己,可山的後面總會徐徐升起一輪太陽,直視的人會自慚形穢,會自卑地更低下頭,拉出長長的陰影。
「我朋友讓我搬去和他。」刁舒岱幾次抽動著微笑,強擠出一個笑臉,其實像他這樣賣弄炫耀的人,談得上真正意義上朋友的幾乎沒有。
「這樣。」
離三感謝道:「如果有什麼問題需要解答,隨時歡迎來找我,這幾天我應該都在。」
「謝……謝謝。」刁舒岱囁嚅道,「同……同學,你剛剛說你是大一,是真的嗎?」
離三一怔,微微心虛,儘管學生證寫的如此。他默默掐指一算,遮掩道:「大二吧,這個夏天一過就升級了。」
「大一,大二。」
刁舒岱側著頭,凝視離三桌前兩摞疊如山峰的書,不禁自嘲,一年級兩年級又有什麼分別,能看這麼多書,能看這麼深的書,聞道有先後,自己年齡在前卻已經是學末,放在以前,自己就是三十多歲的童生秀才,面對離三這樣的二十出頭的舉人老爺,得拱手作揖,得謙恭地自稱聲「學生」。
他問:「同學,看你這麼多書,是幹嘛?」
「答應了人寫一份報告。」離三如實回答。
「報告。」
刁舒岱已經興不起嫉妒心,他掙扎著揚起慘白的笑,看看,大一就寫論文報告了,自己那個時候還隔三差五換一本書,囫圇吞棗然後到處賣弄書里的觀點,人比人,氣死人,尤其是人向著成功,而自己向著失敗。
「又是銀行業,又是證券業,你是在寫金融方面?」
離三點點頭。
「我專業是經濟學,可不可以給我看下你寫的東西?」
刁舒岱打破砂鍋問到底,他想完完全全地明白自己與眼前人的到底有多大。
離三客氣大方道:「嗯,才剛剛構思好初步的大綱,不介意的話請便。」
刁舒岱立馬擱下懷裡捧著的紙箱,雙手在褲子上正反面地擦了擦,小心翼翼像接手一本稀世的古典善本般,貪婪地游視一行行,從頭到尾,從首頁到尾頁,單單序列分明的大標題小標題的名字,便讓他連評頭論足一個標點符號的資格都沒有。
服了,服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四年光華,刁舒岱一直沉浸在自負自傲中,哪怕同系同年級的出了不少風雲人物,風頭大盛,但胸有點墨的他從不一心向上,只專注自己的一畝三分田,寧為雞頭,不為鳳尾,寧肯當一名某村里最富的地主富農,也不願意跑到縣城裡混成個中產。
因為他可以在他這片知識貧瘠的農田裡,充當著主宰,吆五喝六,人前馬後,頤指氣使對待人,雖然偶爾幾次從縣城,乃至省城裡下來的人物擊破過他的臉皮,踐踏過他的自尊,可讀書人的臉皮,能叫厚嗎?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但像今天這樣完全擊穿的,從心靈到精神到靈魂,只有這次,徹徹底底,使心服口服。
刁舒岱立刻收回了之前對離三的印象,他不是暴發戶土包子,是真正有內涵有修養的人,再屏住呼吸望著他,臉上儘是敬佩之色。
「希望你本科期間就能上期刊。」他罕見地誠心誠意地祝福。
離三張張嘴,不好透露這報告是為了一個叫徐汗青的古怪老先生,他不得不再次點點頭。
刁舒岱端詳了遍他的衣服,「不過我很奇怪,你怎麼會穿成這副樣子?」
「什麼?」
「你不該是有錢人,怎麼這麼打扮,跟我認識的幾個人完全不一樣。」
離三不禁失笑道:「有錢,你從哪裡看出來我有錢?」
刁舒岱迷惑道:「你剛才那個人不是……」
「我說你們大學生……我說你們怎麼這麼單純,別人說你就信。」離三無奈道,「剛剛只是朋友開玩笑而已,千萬不要誤會,我是從農村來的。」
「你也是從農村來的?」刁舒岱大感意外,「可你讀書也太好了吧?」
「讀書好不好,跟是不是農村有什麼關係?」
離三擺擺手,認真道:「反而我覺得,是農村就更該讀書好,不好好讀書哪裡來的出路!」
「說是這麼說,可城市裡的孩子先天的教育資源就多,農村想讀可條件跟不上,我考上這明珠大學也是豁出命才考上,沒來的時候一直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但到了以後一比才發現,自己算什麼,就是一隻鄉村的土蛤蟆,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刁舒岱敞開心房,對一面之緣的離三抒發四年積累的辛酸與不滿,「就說高數,城市裡的一些學校高三就已經學了,英語口語,除了學校日常教學……」
「城鄉是有很大的差別,但越是這樣,越應該考大城市,講究讀書的方式方法。」
離三一本正經道:「但更重要的是讀書的態度與目的,就像習武,爭強好勝,還是強身健體,報家衛國,在本質上是有區別的。修煉內功,不是一朝一夕,不像外功,讀書如果有更多的欲望和妄動的話,很容易會走火入魔,心理上出問題。」
「對,你說得對,太對了!」
刁舒岱一拍掌,面色通紅,激動之餘又忽生後悔,他恨自己領悟的太晚,如果在大一這個時候,當頭這麼一棒幡然醒悟,就可以用三年的時候,走一條嶄新的或者梗光明的路,而現在,他大四了,時間回不去了。
而他也感到慶幸,他不是一輩子沒領悟到,至少將來少犯錯,不懂裝懂還掉書袋,只是一個空書袋,裡面裝的全是沙子。
「希望以後能多多指教。」他微微彎下腰,便直起身,拿起收拾好的東西,慢慢地往門外而去。
噔噔噔,走廊里響起一陣清脆的腳步聲,林微琴、黃雅莉顧不上吃完飯運動對腸胃的影響,她們呼呼地喘了幾口氣,無暇如白壁的手揩了揩額間凝出顆粒般的汗珠,兩雙靈動的眼睛在離三、刁舒岱身上游移不定。
突然間,餘光里掃到放滿書的紙箱,林微琴定睛一瞧,發覺刁舒岱肩背著書包,像是從座位搬離。
她不由地心裡一驚,脫口而出:「書袋子,你不讀啦,不考研了?!」
「不是,我只是想換個位置。」刁舒岱抖了抖眉毛,保持笑容道。
「換位置?」
黃雅莉眯著眼睛,似乎一條線,心思靈敏細膩的她幾乎瞬間明白行動背後的意思,越是自卑的就越是自負,也越需要歧視別人來獲得滿足感,當歧視非但得不到滿足,倒更顯得渺小草芥,扭曲的人是不會情願找自卑的。
離三不在意兩人的圍觀,他勸說道:「這位子本來是你的,怎麼能你走呢?」
「等我覺得什麼時候合適了再回來。」刁舒岱笑了笑,感慨萬分。
「我可能只呆幾天,走了或許位置會被其他人占。」
「沒事。」刁舒岱始終背對著離三,沒有重拾回決心重新拼搭信心的他,一點兒沒有勇氣直面離三,「希望你的論文能發表在期刊上,到時一定拜讀,再見。」
話音落,他瞥了眼林微琴、黃雅莉,斂起所有情緒,罕見地自覺來學校頭一遭這麼踏實這麼敞亮地出去,不必再在乎誰的目光,不必再在意誰的態度,一個失去面具的人以嶄新的真誠的樣子出了門,輕鬆。
「你……你……」
擦肩而過,稍微熟悉刁舒岱的林微琴睜大著眼,難以置信地轉過身,完全想不到一個徹底暴露自己無知的極端自戀狂,居然不照自己預料的發癲發狂,或者自暴自棄,而是安安靜靜,甚至超乎年齡般的泰然接受,仿佛變了一個人,一個成熟的人。
而這一變化,來源就在另一端的離三。
「再見。」離三輕輕地回了一句,便坐回座位。
林微琴猛地反過身,又一次與呆立在原地的黃雅莉,一塊把目光投向他,然而他像是一尊雕塑,像美術課畫本里那座出名的思想者,彎著腰,左手托著下頜,握緊的拳頭用力地頂在嘴唇上,心無旁騖地在用右手上的筆,將草擬好的報告大綱嚴謹而又細緻地勾勒出細綱,就像在給毛坯房量體裁衣地設計幾種不同風格合適的設計圖。
專注的樣子,林微琴見過不少,但平平無奇,甚至粗糲的模樣,卻越看越有黑咖啡獨有的風味濃情,原始,野性,既留著滑潤口感的白咖啡所沒有的酸澀,又充滿著香甜滋味的摩卡所沒有的焦枯,側臉飽經著滄桑的輪廓,在一縷縷從窗灑入的陽光映照下,蓋著一層淡而薄的黑紗而掩下了俊秀五官掩藏的磨難,及隱隱的一道一道疤痕。
這個樣子,林微琴之前只見過她的父親,和離三一樣,唇齒間都掛著淺淺的一笑,從容,淡然。
黃雅莉磕磕巴巴道:「微琴,他長得好像……好像表……」
就在這時,從食堂掉隊的胡汐偷偷地伸進頭,張頭張腦地偷瞄了離三幾眼,悄聲說:「微琴,雅莉,他……他還在嗎!」
林微琴一言不發,離三對她像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將她靈動的星眸徹底吸引,又像一個洶湧難當的旋渦,把她全部的精神捲入海底。
像,太像了,她的腦海里,一刻不停地重複著,久而久之竟冒出這一個荒誕離奇的念頭,我難道還有一個兄弟?
「微琴,雅莉,你們到底怎麼啦!」胡汐嘟著嘴,滿臉不高興地拍了拍她們的肩膀。
「啊!」黃雅莉如夢初醒,慌裡慌張道,「啊,沒什麼。」
胡汐嬌憨道:「很可疑哦,該不會你……」
「不可能,不是我。」黃雅莉急忙捂住胡汐的嘴,把她拉到邊上無人的空位。
「嗚嗚嗚。」胡汐輕微地掙扎著,委屈地沖黃雅莉眨巴眼睛。
「別瞎說。」黃雅莉警告了聲,心軟地放下了手。
「哇!」胡汐呼了一口氣,幽怨地望了望發呆的林微琴,看了看發慌的黃雅莉,「到底怎麼回事,剛剛你們在食堂詆毀人家,現在又直勾勾地盯著人家,不明白,搞不懂,想不通誒~」
黃雅莉提醒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瞎想。」
「我跟你一樣,都22了。」胡汐用著嬌嗲可愛的吳儂方言道,「雅莉姐,微琴是不是認識那個人啊?」
黃雅莉不加理會,她此刻的心情,不亞於林微琴的複雜,雙手緊緊地相握著,又擔憂又迷惑地瞧向林微琴的背影。
只見她鼓起了勇氣,邁出沉重而無聲的第一步,緊接著又邁出第二步,一直直到站在離三的身旁,刻意又心虛地雙手負背,傾斜著依靠在掉漆的白牆上,假裝注視前方黑板的眼睛若有若無地斜向下,近距離地又一次細細地打量。
從這個角度斜視而去,像歸像,又有點不像,倒越看越像另一個人,一個藏在她心底最深羅密歐式的英武軍人,氣質,相貌——
離三像背後長眼一般,側轉過身,偏巧與林微琴的視線撞在了一起,他露出友好的微笑:「你好。」
「你好。」林微琴面無表情,眼波漣漪,心情波動劇烈。
「請問有什麼事嗎?」
「沒事。」林微琴臉頰微紅,不自覺像鴕鳥般縮到了地里。
啊,為什麼要說「沒事」,應該當面問他,問他的!
林微琴懊惱地兩手抓撓自己的頭髮,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頭髮一陣亂糟糟的。
「微琴,雅莉,你們還不走嗎,都快十一點了?」胡汐一邊收拾,一邊說。
此刻,已是深夜,距對視回答的中午,過去了一個下午,過去了四個晚自修的夜。
靜謐的教室里,一個接一個不堪一天奮戰的學生,放下了筆尖在書頁上的筆,收回了指間在書頁上的手,遠離滴答作響的時鐘,鬆緩緊繃的神經,三兩結伴說笑離開,或者孤伶獨自一人夜行。
「走了,走了,回去睡覺。」
「溜溜,明天再複習。」
「誒,吃不吃夜宵?」
「走前把燈關了。」
中間排的最後一個人揉了揉欲墜的眼皮,打著哈欠,起身停留在門口,迎合校方節約能源隨手關燈的要求,按下開關,照射中間排的頂上兩節燈管應聲熄滅,明亮的教室隨之黯淡了些許。
胡汐小孩子天性地哇哇催促道:「走啦,雅莉,微琴,別想問題了,得回宿舍了,要不然阿姨又鎖門了,又要住賓館了。」
「微琴,不要瞎想了,先回去吧。」半天沒有心思放在複習上的黃雅莉,拍了拍她的肩膀站了起來。
林微琴默默地點頭:「嗯。」
「哈,那你們趕快收拾,我去後牆黑板寫句話,剛剛我又動搖了考研的信心,得向主求雞湯喝。」
胡汐把掛在手肘彎處的袋子放了下來,兀自跑到了後頭,興匆匆地拾取根起一粉筆,手指抵在下唇,嘟囔了一會兒,靈感乍現,大筆一揮,在一片灰白不乾淨的黑板找到一處落腳點,嗒嗒如打字機般寫下一段自小常背誦的《聖經》里一句話,頓時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又湧現了出來。
「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胡汐攥緊拳頭舉高,旁若無人地喊叫道。
「咳咳。」
忽地,右側傳來一陣尷尬的咳嗽聲,胡汐轉頭一看,看到牆角落的離三正摸著鼻子盯著自己,瞬間紅暈像火燒般蔓延到耳根,害羞緊張地竟哆嗦了一下,難為情道:「你……你……不要誤會,我是……我是……在激勵……自己,這裡很多……同學都這麼做,不只我,雅莉,微琴都幹過。」
天真而又虔誠信仰的胡汐,倉皇解釋中,一不留神口誤連閨蜜一起出賣,當即反應的她張皇失措,雙手擺動著,辯解道:「呸呸,不是……不是……其實……其實……啊,丟死人,微琴,雅莉,我……我們快走!」
話音落,不等黃雅莉、林微琴什麼狀況,胡汐低垂著滿面赤紅的頭,一手一個,一把拽住她們的手腕,不容分說地用力拉出門外。
「胡汐,你幹嘛啊!」
「快啊,快放手!」
「不行,不行,快回去,快回去,我……我沒臉見人了,羞死了!」
人影鑽入到黑暗的走廊中,伴隨飛快的腳步聲由近到遠慢慢地消逝,三人殘留在教室里淡淡的泡發清爽的氣息隨著稀薄消散。
「大學生真有意思。」
離三擺擺頭,伸了伸懶腰,咯吱一聲從椅子上起來,活動了一下關節,骨頭咯嘣咯嘣地響,心裡盤算今天打算留在這裡,熬一個夜,把股市改制的報告趕出來。
他搓了搓自己略顯疲乏的臉,又用力拍了拍,振作下精神,慢慢地在後排的過道來回地走動,舒緩坐了一個下午的筋骨,又是扭腰,又是蹬腿,又是擴胸。
踱步中,突發地回想剛才有趣的一幕,忍不住噗嗤一笑,他側著頭看向黑板上寫的不少學生原創或抄錄名言名句,視線從雜亂無章縱橫交錯的一句一句中游移: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志向和熱愛是偉大行為的雙翼。」
「做一個決定,並不難,難的是付諸行動,並且堅持到底。」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
「……」
看了七八句,忽地調轉向胡汐在黑板角落寫的:
「基督先受難,後得榮譽。」
陡然,瞳孔一縮,離三像一根杆子杵在黑板前,手指在額前來回摩挲。
良久,他扶額長嘆了一聲,淺笑著拾起落在地上分裂成幾段的粉筆,取出一截稍長的,筆頭觸在胡汐所寫的下方空白,沒有立刻寫,而是輕輕點了又點,像蜻蜓點水般點了三下,終於,嗒嗒聲響,龍飛鳳舞的字一個個寫在下端:
「昨日你受的苦難,是你明天榮耀的腳註。「